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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竟见此怪屋 乃入于深宫(3)


  小蛇游到黄圈旁边,突然翻了个筋斗,退进圈心。青青道:“这些黄色的东西是什么?”承志道:“总是雄黄之类克制蛇虫的药料。”只见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用力,跃了起来,从空中穿过了黄线,落在第二圈内。乞丐神色有点紧张,小蛇又是急速游走,一弹之下,又跃过了一层圈子。乞丐口中喃喃念着咒语,忽地倒立,双手撑地,两脚朝天,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着它用手走路。

  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不久见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觉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她想这小小一条蛇儿,何苦跟它费那么大的劲。承志低声道:“这乞丐武功极高,至少和沙天广、程青竹他们不相上下。”青青道:“我看他的身法手劲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动,毫不呼吸,竟支持了这么久。”青青道:“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气,所以不敢喘气。”

  这时人与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跃起,向圈外窜出,乞丐刚巧赶上,迎头一口气吹过去,小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继续游走。这样窜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狡猾异常,忽然不住改变方向,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样一来,乞丐就跟它不上,那小蛇东边一窜,西边一闯,终于找到空隙,跃出圈子,承志和青青不禁失声惊呼。

  乞丐见小蛇跃出黄圈,立即翻身直立,说也奇怪,那小蛇并乘机逃走,反而昂首对着乞丐,蓄势进攻。这一来攻守易位,乞丐神态慌张,想逃不能,想攻不得。承志手中扣住三粒围棋子,只待乞丐遇险,立即杀蛇救人。小蛇窜了数次,都被你丐避开,承志见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想到了主意,等小蛇再窜上来时,伸出左手大拇指在它面前一晃,小蛇快逾闪电,一口咬住拇指,乞丐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他两指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从破布囊里取出一个铁管来,把小蛇放入,用铁塞塞牢,随手把铁管在地上一丢,转头对承志道:“快拿冰蟾来救我性命。”

  青青见他如此无礼,心头有气,喝道:“干么要拿冰蟾给你?”承志见他一身武功,心中爱惜,又见他左手手掌已成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而黑色还在向上蔓延,这小蛇竟如此剧毒,不禁心惊,于是取出朱睛冰蟾来递给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对准被蛇咬伤的拇指,不到片刻,伤口中黑血泊泊的流下来,都淌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他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再过一阵,黑血变为红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裤上撕块破布扎住伤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之中。

  青青伸出手道:“把冰蟾还我们。”乞丐眉毛竖起,满脸凶相,喝道:“什么冰蟾?”青青向他身后一指,惊叫起来:“啊,那边又有一条小蛇!”乞丐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青一俯身拾起丢在地下的铁管,对准乞丐的背部,喝道:“我拔塞子的啦。”乞丐知道中计,这塞子一拔开,小蛇必定猛窜出来咬他背部,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中要害,纵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从布囊里摸出冰蟾还给承志,笑道:“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这位姑娘真聪明。”

  青青等承志接过冰蟾,才把那小铁管还给了他。承志本来颇想和那乞丐结交,但见他非但不谢救命之恩,反而觊觎自己的至宝,人品十分卑下,拱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和青青两人携手走了。那乞丐眼露凶光,喝道:“喂,你们两个慢走!”青青怒道:“干什么?”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们走路。你知道老子是好惹的么?”青青从未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正想反唇相稽,承志抢着道:“阁下是谁?”那乞丐目光炯炯,双手一伸一缩,作势要向承志扑去。承志心想:“这恶丐自讨苦吃。”

  那乞丐正要出击,突听远处兵刃叮当相交,几个人呼斥奔逐,踏雪而来,只见奔逃的是两个红衣童子,肩头都负着一大包东西,边逃边打,后面追赶的是四五名公差,为首一人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手使一杆铁尺,敲打截戮,居然都是上乘的点穴功夫,这件公门中差役所用的寻常武器,在高手手里,竟也发生了极大威力。那两个红衣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来,高声叫道:“齐师叔,齐师叔!”一面把肩头的东西拋了过来。

  那乞丐双手各接一包,放在雪地之上。他见红衣童子拋去重物之后身手登时便捷异常,与单铁生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几名公差武功却都平平,心中记着冰蟾至宝,扑向承志,双手去抓他肩头。承志不愿无故炫露武功,回头就跑,躲到了单铁生身后。单铁生初见承志青青和那姓齐的乞丐站在一起,本自一怔,忽见乞丐与承志为敌,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见“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穴”上被铁尺点到,另一个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我斗胆求您赏咱们一口饭吃。”那乞丐道:“我这叫化子有什么名字。”他俯身解开那童子被点的穴道。这时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捡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个红衣童子抢上去一掌一个,把两名公差打倒,抢了包裹就走。

  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下。”两名红衣童子毫不理会,一味狂奔,眼见单铁生已赶到身后,一尺向后面那童子的背心点来,突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有独得之秘,铁尺倒竖,以另一端向敌人腕关节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呼的一声,反击对方背心。单铁生左臂一格,想试试敌人功力,那知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那两个红衣童子去了。

  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矫捷,不觉吃了一惊,心想已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袁相公和那姑娘又无相助之意,自己孤身追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志和青青都愕然不解,问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什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才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自上个月起,户部大库中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了数千两库银。银子虽然不多,但户部库银是皇家之物,天子脚底下干出这样大事来,当时九城震动,不知怎样皇帝消息也真灵通,过不了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霍尚书和九门提督周大将军狠狠的训斥了一顿。皇帝言道,一个月内如不破案,户部和提督衙门上下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公差们被上司追迫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们都被收了监,那知衙门中越是追查得紧,库银却一次又一次的失盗,众公差急了,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中前前后后的查勘了一通,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中的高手。他虽已退隐家居,但对京城中武林人士仍旧人头极熟,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高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啊,原来你是疑心咱们啦!”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样想,向朋友们仔细一问,知道袁相公在金陵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天广、程青竹,被江湖群豪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单铁生这样赞捧承志,不由得心花怒放,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想,嗯,是袁相公要咱们好看来着。我们哥儿们一琢磨,这样一位大英雄来了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接着道:“所以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

  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了怒,把拿去的库银还了我们,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把我们送去的东西都退了回来,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单铁生又道:“我们大家就犯了愁,心想软的不成,只好来硬的。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拼命,那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一直跟这两个小鬼打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化。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袁承志连忙扶起,他心中寻思:“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种肮脏公差?”当下把他和青青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众公差快快的走了。

  归途中青青大骂那乞丐无礼,说下次撞见他必定要叫他吃点苦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这些犯人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母亲怀抱之中的婴儿,大都是老弱妇孺。兵丁们似狠似虎的吆喝斥骂,一名犯妇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咱们又没犯什么事,只不过京城里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份见面么?”

  承志和青青听得十分恼怒,知道这些犯人都是京城捕快们的家属了,捕快们平时残害良民,这时受些追迫也冤不了他们,但这些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倒有点不忍,又走一阵,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首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用来顶替飞贼。承志和青青看得心中大怒。

  两人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承志忙道:“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被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一身绝顶武功,怎么会被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形于色。

  大家见到承志,在满脸愁容之中透出了一些喜色来。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中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那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承志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右肩整个肩膀完全已成为黑色,好象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之处,有五个爪痕深深浸入肉里。承志问道:“这是什么毒物伤的?”沙天广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回来,已经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气。”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先取出冰蟾,把他的口子凑在伤口上,那冰蟾虽是死物,却能吸收毒气,只见它一个通体雪白的身子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

  胡桂南道:“把它在烧酒里一浸,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来,把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样吸毒浸毒,浸了十多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已经退尽,承志又给他推宫过血,按摩穴道。众人见他脸上逐渐红润,方才放心。

  程青竹安睡了一晚,承志次日去看他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教了他调气净毒之法,再请一位高手大夫开了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四日上,程青竹已经大好,才把他中毒的经过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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