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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闹席掷异物 释愆赠灵丹(1)


  那头陀用便壸投掷瘦小汉子不中,怒气更盛,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了过去。那头陀左足一腿把桌子踢翻,大堂中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的身体,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子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壸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壸等物,不住向头陀打来,头陀吼叫连连,接过回掷,两人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已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一身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

  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嫡派的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有时跃起,有时蹒跚而走,形状十分滑稽。青青看得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甚么武功?”袁承志倒也没有见过,只觉他身法矫捷,模样虽然古怪,却自成章法,尽自抵敌得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识得此拳,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见了这名字,更觉好笑,见他举手踢足之间,果然活像一只肥鸭。

  那头陀战他不下,心中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了鲁智深醉打山门拳来。这套拳法威力极大,只见他东歪西倒,活像一个醉汉模样,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下打一个滚,等敌人乘势来攻时,却倏地跃起猛击。他这套拳法只使了半套,那汉子已有点招架不住,只是头陀又滚又翻,身上却已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壸中倒出来的尿,也有些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拳“排山倒海”直劈敌人胸口。

  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拳横胸,喝一声:“好!”三张手掌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他两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竟无力施行袭击。两人势均力敌,各不相下,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只要谁先退缩,谁就有立毙于对方掌下之祸。两人均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仇,拼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头上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讨饭用的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人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们两人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咱们一推,这两人还得受伤,不过大概不致于丧命。”两人正要上去拆解,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了过去,双手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三掌一齐打在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抢上前去相救。

  两人奔到跟前,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承志知道如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反过去打在自身,必然要各受重伤,所以他运气于胸,接了他们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击来之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全身无力,都摊软在地下。

  程青竹和沙天广将两人扶起,命店小二进来收拾。承志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叫齐全店伙计,手忙脚乱的把打烂的东西收拾好了,再开酒席。

  这时头陀和那汉子力气已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相救之恩。承志笑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功力,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叫义生,但人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承志未及回答,沙天广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对方知道自己姓名,很是得意,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来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一个骷髅,形状很是恐怖,就道:“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在下久慕寨主之名,真是幸会。”他眼光十分敏锐,骨碌碌一转,已见程青竹倚在桌边的这根青竹,他在江湖上见多识广,阅历广,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手中所拿的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道:“恕在下眼拙,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成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那里偷了这把臭便壸,真是古怪!”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为人甚是机灵,知道程、沙两人分别是冀鲁两省江湖豪杰的首领,但见他们对承志却十分恭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足见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他本来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在席上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地不知有何贵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猛力一拍桌子,叫道:“你何不早说?我也是去拜寿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去给孟老爷子祝寿的,咱们明日可以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了吧?”

  铁罗汉道:“我和孟大哥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闽粤一带,少到北方。咱们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哥么?那么给他去拜甚么寿?”胡桂南道:“兄弟对盖孟尝孟大爷一向仰慕得紧,只没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我想借花献物,作为寿礼,以便会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礼,就是没有,我那孟大哥还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号称盖孟尝呢?哈哈!”

  程青竹却留了心,问道:“胡老弟,你得了甚么宝物呀?给咱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圣手神偷不知偷过多少好东西,普通物事那在他的眼里,既然这样夸赞,那一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说道:“东西就带在兄弟身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镶珠嵌玉,手工十分精致的黄金盒子来,他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众人见这只盒子,已是价值不赀,知道内里必有宝物,好奇心起,都跟了进去。

  胡桂南将房门掩上,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两只已死的白蟾蜍。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如鲜血般殷红,模样很是可爱,但却不见有何珍异之处。程青竹和沙天广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知这有甚么用途。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如果两人当时立即毙命,那也是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要是两人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他一指那对白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多重的内伤、刀伤、或是中了剧毒,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此神奇。”

  程青竹道:“你从那里得来的?”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见到一个采药老道,病得快要死了,我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服侍他饮食喝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于活不了。他临死而把这对冰蟾给我,说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所以送了给我。”铁罗汉道:“怎么这盒子这样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我想要拿去送礼,岂能不装扮好看一点……”沙天广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豪之家取了这金盒来。”

  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大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笑。胡桂南道:“刚才如不是这位爷台出手相救,那么我和铁罗汉大哥不死必受重伤,如侥幸不死,我必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们两人又无怨仇,我岂能无故伤他?”

  铁罗汉笑道:“那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总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他双手举起,送到了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微表兄弟一点敬意。”承志愕然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去送给孟伯飞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要是相公不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来,俯拾即是,用不着操心。”承志只是推谢。

  胡桂南有点不高兴了,说道:“这位相公既不肯相告姓名,又不肯受兄弟东西,难道疑心这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么?”承志忙道:“胡兄说那里话来,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胡桂南都“啊”了一声,齐声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当下更是敬重。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一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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