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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仗剑解仇纷 夺信见奸谋(1)


  焦公礼长叹了一口气,把他当年与闵家结仇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他道:“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苏松太道的卸任道台,带领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更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

  弟兄们探听得清楚了那道台姓丘,这天下午要打从双龙岗下过,不过听说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已了然于胸,心想:“他们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是镖头,当然要保护,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话,一面留心着万方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伸手到背上一摸,突然跳起,发现宝剑被人抽去,大吃一惊,忙与万方打个招呼,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武当派的高手……”承志暗暗点头:“原来闵氏兄弟是武当派的,听师父说,武当是天下剑术正宗,掌门人又素来与各家各派最通声气,所以闵子华一举就邀集了这许多能人。”

  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马上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在察看他们行踪,却给我遇上了一件把人肚子要气炸的事。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暗暗定下了计谋。他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意抵抗,假装不敌,叫张寨主把丘道台全家杀死,财物抢走,将二小姐掳去,然后由闵子叶孤身犯险,把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得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那知都教我听见啦。我听得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旁边,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承志和青青听了这番话,不意与自己所设想的全然不同,很出于意料之外,只听见焦公礼又道:“唉,我一时捺不住,心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开山立柜做这种没本钱买卖,但是在色字关头,总要光明磊落,不失好汉子行径,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身为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喽啰出来抢劫,闵子叶装腔作势,大声幺喝。不由得我火气直冒,就跳了出来,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在危急时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抖了出来。他气得头晕脑胀,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种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一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而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就只怕他另有隐情。”

  又听见焦公礼叹了一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闵子叶是武当派中响当当的脚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和他师兄弟向我寻起仇来,我如何抵挡得住?幸好我手下的兄弟把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把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这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他替我写了一封谢书,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的写了,还叫会友镖局一路同行的两位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这时见他们总镖头如此无耻,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耽下去了,和众兄弟散了伙,亲自拿了那两封信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那时武当派的众门人已经得知了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就要和我为难,幸亏一位江湖怪侠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对黄木道人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人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许对我寻仇,但为了武当派的声誉,要我别在外宣扬这回事,我也答应了,下山之后,绝口不说,所以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那姓闵的兄弟闵子华年纪还小,只怕也不知道他兄长因何而死。”一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认得人了。去年秋天,一位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武艺已经学成,并且知道我是他的杀兄仇人,要来找我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长白三英和闵子华很是相熟,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咱们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先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一个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里赶到辽东去,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辽东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他们哥儿俩一定在家,那知到了一问,他们被建州卫的九王爷有事叫去了。我在他们家里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见了老朋友,大家兴高采烈,我把与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说,他拍胸膛担保没事。我就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交给了他,他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请人来陪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我反正没什么紧要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有一天,史老大忽然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们哥儿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另投明主,图个封妻荫子,做一个开国功臣?我听得呆了,问他是不是去投闯王。他哈哈大笑,说闯王是土匪草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精粮足,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哥儿可以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黄帝子孙,竟想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千古罪人,死了之后也没有面目去见祖宗于地下。”

  承志听得暗暗点头,觉得焦公礼这人倒是大义凛然,是非之际看得极为明白。又听他道:“咱们吵了一场,但第二天他们仍旧一样很殷勤的招待我。史老大说昨天喝醉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胡涂话,要我不要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我在辽东又盘桓了十多天,这才回到江南来。那知这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他们不但不去和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是非,大举约人,整整筹备了半年,事先我完全蒙在鼓里,一点也没得到风声,突然之间,这许多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到了南京。唉,那两封信还不是被史家兄弟毁了,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辩,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火更炽,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毁谤他已去世的兄长的名誉……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何必这样大举而来,瞧他们的布置,不是明明要对我赶尽杀绝么?”

  众弟子听了他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一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都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要知我曾在黄木道人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露。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他叹了一口气道:“把师妹和师弟叫来。”众门徒个个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人刚走完,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就扑在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响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什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大了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不要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

  焦公礼怒喝:“胡说,你想把我先气死吗?”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倒不如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能够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我没见到你定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你去对他们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大家都听从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承志暗吃一惊,心想:“这番南来,江湖上听说金龙帮是江南的一个大帮会,原来焦公礼是金龙帮的帮主,他们人多势众,怎么如此示弱呢?这倒也奇了。”只听见那少女道:“我这就去找高叔叔。”

  焦公礼喝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是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才能了结这件事。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几十位甚至几百位兄弟为我而死,我心何忍?你快快去吧!”

  那少女向父亲拜了两拜,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么?”焦公礼道:“我已苦苦想了几日几夜,如能不死,难道我不喜欢么?唉!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救我,可是这人已多半不在人世了。”那少女脸上露出一线光采,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焦公礼道:“这人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承志和青青一听,都大吃一惊,只听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怪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武当派的十二大弟子要跟我为难,就是他独力驱退,把我护送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现在黄木道人早已作古,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受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只要这人活着……唉,你们去吧。”那少女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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