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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怀旧斗五老 仗义夺千金(4)


  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得多谢天老爷有眼,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性命还在吗?这几枝毒箭哪,箭箭都射进了六婶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爸爸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的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把包袱打开,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是什么珍珠宝贝?”青青道:“什么?”温南扬提高了声音道:“你六爷爷的尸首!”

  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知她惊吓,伸手搂住了她。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居心狠不狠?他把六叔杀了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样送回家来。”温仪道:“你没说他为什么要这样。”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是应该的。”

  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神,缓缓地道:“青青,那时我比你大一岁,可是比你更加孩子气,什么也不懂。这些伯叔在家里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奇怪六叔这样好的武功,怎么会被人杀死。我躲在妈妈身后,不敢说话,只听见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打了颤,他这样念:‘石梁派温氏七兄弟共鉴:送上尸首一具,敬请笑纳。此人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全体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敬白。’”

  她念完信,吁了一口气,对温南扬道:“南扬哥,六叔杀他全家的事可有?”温南扬傲然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只怕也是有的。”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那里知道。”温南扬又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他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那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

  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样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都被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那一天把咱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五十根,杀死咱们一个人,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他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这里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么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只等咱们的人一落单,忽然就被他害死。我爹爹又急又怒,邀了几十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毫不理会,见咱们人多,他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二房里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在塘里溺死,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冲撞了神道,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的人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伯叔们轮班守望,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位嫂嫂半夜里还是被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那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位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被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爹爹气得险险晕死过去,只好派人去赎了出来。”

  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他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现在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叔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不是他的敌手。大家一商量,实在无法可施,咱们防得紧了,他可以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人。青青,你说,咱们恨他应不应该?”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什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这里狠,其实也不想懂。我什么事也不理会。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而且爹爹说,没有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吹到宅子里来,我真想到山坡上来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味,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把我在这样好的天气关在屋子里。我真想一个人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念慈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非常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念慈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当时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个人的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他,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上一个黑影跳了下来,刚刚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那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又是一弹,轻轻的落在十多丈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见后面很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削壁上的山洞里。他把我穴道点醒,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我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吃了一惊,在我后心一拉,我终于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她往自己额角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部位很大,想来当时受伤不轻。

  温仪叹道:“那时他不拉我这把,让我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自己睡在山洞的一条毯子里,我一吓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稍稍放了一点心。大概他见我自己寻死,强盗发了善心,所以不再下手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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