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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重重遭大难 赳赳护小友(1)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似乎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拿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只怕他梦中发出什么声响,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他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拉着他,叫他别动。又听见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怕你这种奸贼!”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轻轻叫了一声:“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

  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大概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下只见一人持刀又要往跌在地下的人砍下去,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打在那人眼上。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右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的肩头,虽然人小力微,没把他一条肩膀卸了下来,但也已痛得他头晕眼花。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但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震得奇痛,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明兵们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官兵中,立刻有四名好手跟踪上来,他们见崔秋山虽然胁下挟着袁承志,但仍旧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个人拿出三枝甩手箭,使足手劲,掷了过去。崔秋山听得脑后风生,一矮身,三枝箭从头上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枝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枝钢镖,正待发回,敌人袖箭、飞蝗石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边躲暗器,边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明兵大队已远,可是那四个敌人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叫道:“相好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最恨人口齿轻薄,一声不响,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等他追近,忽然一上一下,两镖疾如闪电,射了过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着了一镖,登时栽倒。其余三人居然毫不理会,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已经迫近,对袁承志道:“那人的双刀好使,我去夺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上一插,突然反奔。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到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间双刀夺不下来,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到那铁鞭的人身后,一招“金龙探爪”,向那人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本已向袁承志腰后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迅捷异常,那人不及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正踢在他臀部,那人怒吼一声,横鞭返击,但慢了一步,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与一个使鬼头刀的人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同时腿上中镖的人也已爬起身来,一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到。

  此时危急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居然轻重缓急估计得丝毫不乱,吭声吐气,“吓”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的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仰天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跌了下去,幸得那人疾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有登时被花枪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那四人见崔秋山一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解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好到绝顶,不敢再追,站定身子,各自发出暗器。崔秋山黑暗中听得飕飕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连连闪避,但究竟手中抱了一个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知道是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崔秋山心中大惊,知道这箭上有毒,不敢停留,奔跑更速,但这一来,毒发更快,终于左腿全腿发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后面四人黑暗中见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年纪虽小,却极有义气,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准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来保护我。”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使双刀和使鬼头刀的人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

  崔秋山右腿忽然撑起,半跪在地,一鞭笔直向使双刀的人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经不及,一枝铁鞭从他额头中插了进去。使鬼头刀的人一呆,崔秋山毫不容情,和身扑上,十指如铁,已钳住他的喉咙。那人一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一挺臂受了这刀,手指用力,那人呼喊不出,登时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那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不止,右腿已毫无知觉。

  崔秋山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上,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一定召集后援再来,当地势必不能多留,于是以手代脚,左腿腾空,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赶路。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用右手支持,袁承志感到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虽然满头大汗,仍旧努力把崔秋山扶了前进。又走一阵,两人实在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到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下身来连叫:“崔叔叔!”这时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那农妇心地仁慈,叫出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在炕上躺下。崔秋山虽然中毒甚深,但仗着武功精湛,神气内敛,心智倒并没有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到他伤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

  崔秋山叫那农家少年先裹好他肩头伤口,再用布条在他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随即流出来的血都成黑色。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始终够不到。袁承志一声不响,小嘴就在伤口,一口一口把黑血吸了出来,吐在地上,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承志,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边瞧着,不住念佛。

  到第二天下午,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虽然渐消,却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一个小小孩童,一点没有主意。那农妇道:“你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一想不错,那农妇很是热心,借了一辆牛车,命那少年送他们到了镇上。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迳自去了。

  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炕上的崔秋山发愁,店伴来问吃什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过了半晌,崔秋山忽然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大喜,叫道:“这项圈成吗?”说着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是一个纯金的项圈,上面还镶着八颗宝石,项圈上刻着几个字。

  崔秋山一看,上面写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弥月之庆”,一行是“祖大寿敬赠”,才知这是袁承志满月时,袁崇焕部下的第一员得力大将祖大寿所赠。原来祖大寿年青时任侠尚义,放荡不羁,被蓟辽督抚孙承宗拿到后本来就要斩决,幸亏袁崇焕极力求情,方保全了这条性命,所以他对袁崇焕感激异常,两人之间交情非同泛泛。

  袁崇焕被冤枉磔死后,祖大寿大怒,领了部卒,不理会皇命,迳自离开京师,当时京师中人心惶惶,以为这员大将兵权在手,要愤而反叛,幸亏祖大寿的母亲与妻子深明大义,一再劝告,说私恩为轻,抵御外侮为重,千万不可做天下罪人。祖大寿这才不反,继续抵抗清兵。他是明末勇将,当时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时崔秋山神智已很胡涂,也不及仔细考虑后果,就道:“你叫店伴陪你到当铺去,把这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他请客店中的伙伴同到镇上的当铺去。

  当里的朝奉拿到这项圈,吃了一惊,说道:“小朋友,你等一下。”他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很久很久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伴等得焦躁,又过了良久,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伴人好,代他多争了五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伴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那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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