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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魂断城头日黄昏(3)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道乾隆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已承认他们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的意思,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这样英明圣断,正是万民之福。”

  乾隆待他磕罢头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又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愣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可惜她现在生死未卜,不知落在何方。等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她回来。”乾隆道:“那么这位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

  陈家洛低声道:“是。”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了?”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问题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小臣愚鲁,不能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叫我大费踌躇。而且我还有很大一件心事,可惜没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子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也是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的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他这番古里古怪的话,大惑不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定了一定神,掀开室门上厚厚的帷子,慢慢走过去,见了一间华贵异常的卧室,一角红烛融融,一位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陈家洛在深宫中斗见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见脚步声,先把手中短剑紧了一紧,抬起头来,见迎面来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欢叫一声,急奔过来,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很耐心等着,你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吗?”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泪珠流了下来。

  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千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两人陶醉在这初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的天地。

  他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块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陈家洛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里摸出了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的。”陈家洛一惊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什么?”香香公主道:“我说我绝不怕他逼迫我,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他想拉住我,但我有这把剑。”

  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说被敌人侵害时就举剑自杀。为了保护伊斯兰教女人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是不会责罚的。”陈家洛见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有多少次曾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对当时复杂的局势考虑对策。

  他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维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是为了讨好她了。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利诱,不知已用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还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她抱着香香公主的身体,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大概她这许多日子中孤身抗暴,折磨得心力交瘁,这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不禁沉沉睡去。

  陈家洛又想:“他让我见她,那是什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陈家洛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体一阵发颤。香香公主的身体也微微动了一下,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是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喀丝丽从他?”这念头如闪电般在他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决定,陈家洛实在不愿去想,但终于不得不想:“她对我这样一往情深,这样拼死的为我保持清白之躯,又这样深信我一定能够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

  “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我们两人岂不是成为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把她手中短剑接过,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他站到窗边,悄悄向外一望,看有没有清宫侍卫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他顾神眺望,原来这些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把许多民房拆平,大概乾隆旨意下得峻急,所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陈家洛一见,怒火直冒上来,哼了一声道:“这样一来,不知有多少良善百姓要无家可归?”他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来欺压咱们的汉人,天下千千万万同胞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能够的话,这些苦就让喀丝丽和我两人来担当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一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第五层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一听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的眼光道:“立什么誓?”陈家洛道:“要是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叫人发掘,虽死不得安宁,子孙受人欺凌,辱没祖先。”要知帝王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然是很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劝她,不过我和她得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在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道:“干吗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个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咱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心想:“除了他设法开导,绝无别法要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

  等陈家洛辞别下楼,乾隆向身后的帷帐道:“带领四十名侍卫,一路跟着他,别让他们走了。”白振在帷帐里面应道:“是,是。”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这时香香公主心中欢畅无比,只道陈家洛无所不能,对于出来得如此顺利,也不奇怪。两人出得宫来,天已微明,只见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一见陈家洛,急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今天夜里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上马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黄衣侍卫跨着骏马向陈家洛直追下去,当先一人身材枯瘦,正是曾在杭州数次相遇的金钩铁爪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去报信。

  那白马身上虽然乘了两人,但神骏非凡,跑发了性,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只见路旁树木花草,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哀伤,一时尽去。那马只跑了一个多时辰,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到了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戒语云:“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不可知所戒惧哉?”

  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要是真能振作,使百官不贪,那倒是一位明君。”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什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的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官武将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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