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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心伤殿隅天初晓(5)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下床行礼道:“弟子擅闯重地,请老禅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见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经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经柜,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布上赫然用朱笔写着“沈有谷”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滴到了包袱之上,于是镇摄心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破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不过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就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把折子一打开,心中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原来上面写的是他义父的笔迹。他从头读起,见折上写道:

  “少林寺门下第三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沈有谷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慧禄相识,两人年长后甚为亲爱……”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们两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之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岂知徐女之父为豪势所逼,已将女嫁入陈门,弟子血气方刚,伤痛之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欲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祯调去,归还者竟为一女。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拼死杀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当时之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内,弟子虽在北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剌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夜果来刺客二人,当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黏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如朕大归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杀之。”正是雍正的亲笔,字后盖着一个小小的朱印,是篆文的“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下令杀人,就以“武威”朱印为记。陈家洛心想:“那时我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的敌手,他为了救姆妈,连爸爸也无意中救了。大概雍正知道他在世时我父母绝不敢吐露此事,所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所以再无刺客遣来。但弟子极不放心,在徐女室中连守半月,此半月中其夫因旧帝暴死,新帝接位,政务忙碌异常,鲜入其妻之室。弟子罪该万死,与徐女相处既久,旧情不可抑制,致犯大戒,所生者即其第三子。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这第三子不是自己是谁?原来义父竟是自己的亲生之父,这时过去种种不解之事:如母亲为什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什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什么母亲去世不久义父随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毕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是自责,还是自伤?

  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沈有谷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曰:“沈有谷犯三戒律,如皤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怨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文字了。

  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不,我父亲心头放不下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离开了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所以我师父邀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这时他心里一切疑问尽解,抬起头来,天已大亮,初升之日直照进殿,可是手里还拿着烛台,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旧包在黄布包里,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视着出院之人,陈家洛心想:“当年我父亲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间无一人,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欢呼迎上,见他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

  陈家洛把经过约略一说,文泰来道:“这里的事既已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爪,还要给七弟报仇。”众人都说很是,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了行,收拾起行,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险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过于劳顿,前日又在方家饮得大醉,冲动了胎气。少林寺中有几位和尚精通医理,给她一诊,说不能再行长途跋涉,要就地好好静养,等待生产。周绮虽然性急,但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

  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在当地陪伴周绮,等她生产将息康复之后,再来京师会齐。为了不污秽佛地,周仲英在寺西五里外另行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人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闹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心砚寻了火种要放火烧屋,替徐天宏出一口气,余鱼同道:“七哥七嫂他们就在附近,七嫂行动不便,这时别给他们惹事。”心砚伸了伸舌头道:“对,我险险闯祸。”

  群雄一路向北,到得山东时,繁花似锦,春意已十分浓郁。这天到了泰安,当地红花会头目报称,执掌刑堂的十二香主石双英刚从北京赶到。

  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头,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愣,心砚又道:“张召重,张召重!”石双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忙向陈家洛等众人行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的伤势可完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

  陈家洛道:“京里可有什么消息?”石双英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一定神,问道:“什么?”群雄齐感惊讶,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怎么又会得胜?”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调集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维人传来消息,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上,群雄见他脸上毫无血色,都甚忧急,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哪能伤害于她。”群雄和陈家洛都知这是陆菲青故意宽慰,其实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能够自保?

  骆冰又道:“霍青桐姑娘有一位妹子,回部维人都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知她的消息吗?”她一面问,一面不住向石双英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但我在京里没听到什么,想必没事。”

  陈家洛何等聪明,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当下强自镇静。向众人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何等英雄,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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