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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竟托古礼完夙愿(1)


  纳斯尔丁阿凡提骑了这头大狗似的跛脚驴子,双脚几乎可以碰到地面,远远望去,驴子就如生了六条腿一般,袁士霄笑道:“大胡子,你骑的是什么呀?是老鼠呢还是猫?”阿凡提道:“老鼠有这么大呀?”袁士霄道:“那大概是一头大老鼠。”众人一面说笑,一面向西寻访。李沅芷乘了骆冰的白马,放松缰绳,由它在前面缓行领路。

  走到傍晚,只不过行了三十多里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对阿凡提道:“老前辈,咱们总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难,我们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镇上,我另买一头中用些的驴子就是。这头笨驴不中用,它偏偏还自以为了不起。”他催驴赶上,与李沅芷并辔而行。

  白马比毛驴高出一半,阿凡提仰头问李沅芷道:“大姑娘,你为什么整天不高兴呀?”李沅芷忽然想起,这位怪侠虽然假作痴呆,其实聪明绝伦,维人们有什么为难之事,只要向他请教,立即应手而解,于是说道:“胡子叔叔,对付不识好歹的人,你有什么办法?”阿凡提道:“我拿铁锅往他头上一罩,你就一剑。”李沅芷摇摇头道:“不成,比如说他是你很……很亲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发驴子脾气。”

  阿凡提一扯胡子,早已了然于胸,笑道:“我天天骑驴子,对付笨驴的倔脾气,到很有几下子,不过么,这法子可不能随便教你。”李沅芷嫣然一笑,柔声道:“胡子叔叔,要怎样才教呀?”阿凡提道:“咱们还得打个赌,你赢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们再来赛跑。”阿凡提道:“赌别的吧,赛跑你准输。”他取出驴尾来一晃道:“现在我不会再上你当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试试。”阿凡提道:“好,瞧你又有什么鬼门道。”

  他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市镇道:“谁先到第一间屋子谁赢!”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你又输了!”她双脚微微一挟,一提缰,那白马如箭离弦,腾空窜出。阿凡提掮起驴子,发足追来,那白马是数世一见的神驹,跑起来真如雷轰电掣一般,他如何追赶得上,还没追得一半路,白马已奔到市镇。阿凡提放下驴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这小妮子的当。我知道这是骏马,但哪想到有这样快。”天山双鹰见阿凡提如此武功,不禁相顾失色,一头几十斤的小驴掮在背上并不为奇,奇的是他脚下竟如此神速,如非这匹宝马,普通坐骑真要给他追上。

  猛然间只听见白马一声长嘶,腾跃奔狂,李沅芷大惊勒缰,竟约束不住,晃眼之间已穿出市镇。众人望见白马发狂,都吃了一惊,散开了追赶拦截。

  只见那白马直向大漠中急冲,奔到好几个人面前,斗然停住,李沅芷下马与他们说话。远远望去,那些是什么人却瞧不清楚。突然那白马又回头驰来,奔到半途,徐天宏与余鱼同已认出马上之人已换了骆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双方走近,只见后面是文泰来、卫春华、章进、心砚四人,再后一人白发萧萧,背负长剑,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问长问短,竟是武当派前辈绵里针陆菲青。原来那白马恋主,又有灵性,一知骆冰就在近处,就没命的奔去。

  余鱼同跑到陆菲青跟前,双膝跪下,叫了一声:“师叔!”伏在地下放声痛哭。陆菲青伸手将他拉起,自己泪水也扑瑟瑟的流了下来,呜呼道:“我得知了你师父噩耗之后,连日连夜赶来,途中与文四爷他们遇到,他们也正好在追捕这奸贼……你放心,咱们爷儿一定能给你师父报仇!”徐天宏和骆冰等劝了一阵,余鱼同方才收泪。当下双方相见了,群雄见有如许高手出马,心想这番必可将张召重擒获处理,只是陈家洛霍青桐吉凶如何,都不免挂心萦怀。

  众人到市镇打尖,阿凡提去找驴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选了一头高头健驴,身子几有原来那头没尾驴的两倍。阿凡提把那头跛驴折价让给了驴贩,笑道:“官帽害死了这笨驴,我可不能让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上,踏得稀烂。李沅芷等他付了银两,代他牵过驴子,笑吟吟的回来。

  阿凡提道:“我从前养了一头毛驴,那脾气真是倔得吓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着呢,它又给你打圈儿。有一天啊,我要它拉了车儿上磨坊去,就只离开这么几十步路了,哪知它恁什么也不肯走啦,越是赶它,它越是后退,我哄它不行,打它不行,管它叫亲爷爷亲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么办?”

  李沅芷知道他在妙语点化,当下用心倾听,不敢嬉笑,道:“您老人家总有办法。”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婿,什么也肯,本来叫我胡子叔叔,现在可叫‘您老人家’啦!”李沅芷脸一红道:“我是问您的驴子呀。”阿凡提道:“不错,不错。后来我一想,成啦!我拉着这笨驴转了一个身。磨坊在东边,我让驴子朝着西边儿,然后使劲赶它,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这可到了磨坊啦。”

  李沅芷听得呆了,喃喃自语:“你要它往东,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他往西。”阿凡提一伸拇指道:“不错,就是这么办。后来呢,我又想出了一个法儿。”李沅芷忙道:“什么?”阿凡提道:“我在鞭子上挂了一个胡萝卜,伸在笨驴前面。笨驴想吃胡萝卜。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几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这才把胡萝卜给它吃。”李沅芷立时领悟,笑道:“多谢您老人家教我。”

  阿凡提笑道:“现在你去找你的胡萝卜吧!”李沅芷心想:“余师哥心里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东西呢?刚才他见了师父,哭成这个样子,那么对他最紧要的,莫过于杀死张召重而给马师伯报仇了。这样说来,我得想法子去杀张召重。”她转念一想:“张召重武艺如此高强,我哪里杀得了他?而且,就算杀了,他只是感激我而已,不会像驴子望着胡萝卜那样,一路追个不停。”她又想:“我小时候见到仆人的儿子玩泥娃娃,哭着要,他一定不肯给,我偏偏一定要。这胡子叔叔说得不错,我越是对他好,他越是要避开我。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等他觉得我好时,让他来尝尝苦苦求人的滋味,瞧这驴子到不到磨坊去?”她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对余鱼同不理不睬起来。骆冰与徐天宏冷眼旁观,都觉得有点奇怪,阿凡提只是拉着大胡子微笑。

  不一日,众人随着白马来到白玉峰前,那白马对于狼群犹有余怖,到了进入古城的歧道入口处,就停步不前了。骆冰一再拍它诱它。白马无论如何不肯再前进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队曾聚在这里,咱们循着狼粪一路寻进去吧。”

  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远远跟在众人身后的白马忽然一声长嘶,只听见前面脚步声响,从一条歧路上转出四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徐天宏一声忽哨,连同卫春华、章进、心砚,四人一齐散了开来,往那四人后路抄去。张召重斗见群雄,一惊非同小可,尤其看到师兄陆菲青,犹如见了鬼魅一般,登时脸色苍白,额上冷汗直冒。余鱼同手挥金笛,就要扑上去拼命。袁士霄左手一伸,拉住了他的臂膀,轻轻往后一拉,余鱼同身不由主的退了回来。

  袁士霄骂道:“前几天和你相遇,还道你是武当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个无恶不作的匪类,连自己师兄也忍心害了,你爽爽快快自己了断吧。”张召重见敌人中至少有五个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或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拼,必无幸理,当下硬起了头皮道:“我这边只有四人,你们倚多为胜,我张召重就是死在此地,又何足为耻?”

  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敌群狼,倒也都是硬手,要是他们四人齐上,我一人是对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帮,那也成了。”哼了一声说道:“我三十岁以前,还曾和人平手相斗,一过三十岁,从来不屑和人一对一的交手。这个例子不能在你这匪类身上破了。你们四人一齐来,我和这大胡子兄弟两人接着。你们四人只要能和我们两人打个平手,就放你走路如何?”

  张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见他面容黝黑,一丛大胡子遮住了半边脸,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缝,丝毫没有身怀绝技的模样,心想:“这姓袁的确是武功惊人,远胜于我,但难道天下竟有第二个如他一般的高手?关东三魔中只要有一人帮我,就可和那姓袁的打成平手,余下两人对付这维人,想也行了。”处此绝境之中,实在也没其他抉择余地,于是说道:“那么咱们就试一试,请袁……袁大侠手下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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