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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情痴大漠雪意馨(3)


  那少女觉察到了他辨别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大概因为我爱吃花,所以一直身上就有一股气味,你不喜欢吗?”陈家洛被她问得面红过耳,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姑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对她,反而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心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那少女谈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寻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陈家洛自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种孩提之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听她说来,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那少女说了一阵,住口不说了,抬头一望,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织双星,夹河相望。

  陈家洛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女子。”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那少女很是奇怪,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陈家洛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她听了,那少女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郁郁不乐。陈家洛见她多情善感,为宇宙间所有欢愉的事而高兴,为所有不幸的事而忧伤,想讲一个快乐的故事使她开心起来,无意中伸手一整衣服,忽然碰到乾隆送给他的那块温玉,想起玉上那四句铭言:“情多不寿,极强必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不禁意兴阑珊起来。那少女道:“从前瞧见喜鹊,黑黑的一点也不好看,向来不喜欢它,哪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西给它们吃。”陈家洛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汉人有一位诗人,做了一个歌儿,讲这件事的。”于是把秦观那阕《鹊桥仙》的词译成了维语。

  那少女听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她默默不语,望着火光,过了一会,悄悄说:“汉人真聪明,会编出这样好的歌儿来。”

  大漠上一到夜晚,气候立即奇冷,陈家洛找了一些枯草树枝,把火生得极旺,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虽然隔得很远,然而陈家洛在梦中似乎尽闻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醒来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了塔里木河边。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维人的武装骑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们讲了几句话,维人骑兵就行礼退开了。那少女回来对陈家洛道:“满洲兵已占了阿克苏和乌什,木卓伦老英雄他们已退到了叶尔羌,这里过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

  陈家洛听见满洲兵得胜,很是忧虑。那少女道:“满洲兵人多,咱们只好一路向西退,叫他们粮草接济不上,在这大戈壁里累死。”陈家洛本来还担心霍青桐的安危,现在想维人大队既向西退,兆惠的满洲兵只怕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乾隆停战的旨意一到,他们的围就可解了。现在霍青桐离中土万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绝不怕滕一雷等寻仇,这样一想,心中反而宽慰。

  那少女的红马也是一匹佳种良驹,脚程虽没骆冰的白马快,但一天也能走上五六百里。两人晓行夜宿,感情越来越是融洽,这天傍晚,太阳将要下山,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那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起来,说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幼小异常,咩咩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那少女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说道:“那边有人!”陈家洛凑到树丛边向外一望,只见五名清兵,正围着在剥切一只大鹿。那只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那只被打死的大鹿一定是它母亲了。一名清兵骂道:“他妈的,连你一起吃了!”站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小鹿要射。小鹿丝毫不知奔逃,反而越走越近。

  那少女惊呼一声,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前,叫道:“别射,别射!”那清兵吃了一惊,待看清楚时,见那少女美丽高华,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来。这时陈家洛也早已跃出,站在那少女身旁相护。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柔声说道:“你妈妈给坏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转过身走出树丛。

  五名清兵围在一起窃窃议论,忽然齐声发喊,挺刀追了过来。那少女也开始奔跑,想跑到马边,他们两匹马脚力神速,只要一上马,清兵再也追赶不上。哪知那些清兵都是兆惠手下旗营的精兵,久经战阵,一名把总一喊口令,五个人分散了包抄上来。陈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把这些坏人打死,给小鹿的妈妈报仇。”那少女这时对陈家洛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恐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没丝毫怀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

  陈家洛也在轻轻抚摸那小鹿,对清兵的追来毫不在意,五名清兵追近,四面围拢,那把总打着半生不熟的维语喊道:“干吗的?给我过来。”那少女抬头望陈家洛,陈家洛向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报之一笑。她不懂世间的险恶艰苦,以为他既然如此镇定,那么这些清兵也绝不会伤害他们了。

  那把总见他们不以为意,叫道:“给我拿下!”四名清兵齐齐把兵刃抛在地上,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妇女,但见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齐齐都奔向陈家洛,那少女惊叫起来,叫声未毕,忽然呼蓬、呼蓬四声响,四名清兵都飞了开去,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都给陈家洛点了穴道。

  那把总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陈家洛叫道:“回来!”手中珠索随即飞出,套住把总的脖子,用力一扯,那把总接连两个觔斗,翻了过来。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赞羡之色,望着陈家洛。他牵了少女的手,在身旁一块大石上坐下,用维语问那把总道:“喂,你们到这里来干吗?”那把总愣愣的从地上爬起来,见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见了克星,不敢再犟,说道:“我们是兆惠将军部下吃粮的小兵,上司要我们到哪里,就只好到哪里。”陈家洛想这话倒也不错,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哪里去?你不说实话,我不给他们救治,让你们在这大沙漠中饿死渴死。”

  那把总听了这话,身子发抖,忙道:“我不敢骗你,上司派我们到星星峡去接一个人。”他说维语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陈家洛改用汉语问他:“去接谁?”把总也用汉语说道:“接御林军一位统领。”陈家洛道:“他叫什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给我看。”那把总有点迟疑,陈家洛站了起来,说道:“你不肯算了,我们可要走啦!”那把总吓得脸色发青,忙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陈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着:“呈张统领召重大人勋启”几个大字。

  陈家洛心想:“自那日在杭州北高峰一战,张召重已由他师兄千里独行侠马真带去管教,怎么他又到回疆来了?”随手把公文撕开,那把总忙要拦阻,陈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时,上面说:知道张大人奉旨前来回疆,很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接,因军务紧急,不能多派人员相迎等等,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陈家洛心想:“张召重奉旨而来,只怕是下达收兵的旨意,那倒不必拦阻。”于是把公文还给了把总,将四名兵士身上穴道解开了,更不多说,与少女上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这样的人,在咱们族里一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呀?”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那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什么吃的?”那少女道:“不错,不错!”从水瓶中倒了一些马奶在手掌中,让那小鹿舔吃。那少女的手白中透红,莹若珊瑚,就像一只小小的玉盘盛了洁白的马奶。那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声,少女道:“它是在叫妈妈呀!”

  两人又走了六天,第七日上午走了一个时辰,忽然望见远处一阵云雾,腾空而起。陈家洛道:“怕要刮风吧?”那少女仔细一看,说道:“这不是乌云,是地下的尘沙。”陈家洛道:“怎么这样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们过去瞧瞧!”两人纵马疾驰,跑了一阵,前面尘沙扬得更高,同时隐隐传来金鼓之声,陈家洛一怔,急忙勒马,说道:“那是军队,你听这声音。”这时号声大作,战鼓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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