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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威震古寺雷声疾(4)


  文泰来这一掌如中败革,以为他有特殊功夫,而哈合台却也一直痛到了前心。他突然往地下一坐,双臂来抓文泰来腰部。文泰来右掌一翻,“雷母照镜”,横击对方脸颊。哈合台一侧头,已抓住文泰来右腕,一抬手,把文泰来甩了起来,这是他摔跤的救命招术。当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西征,横扫欧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征服大小数十国,歼灭欧洲联军数十万。欧洲军队一听见蒙古人到来,无不望风披靡,这固然主要是由于蒙古军队组织的严密,战士骑射技能的高强,但摔跤之术也有极大的关系。这种本领世代相传,哈合台深得其中精奥,他一把将文泰来甩起,正要把他掷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软。这时余鱼同见文泰来遭危,大惊上来抢救,刚纵出一步,忽见文泰来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夹在腋下,原来文泰来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双手一送,把他直掼了出去。余鱼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

  哈合台头前脚下,平平向巨钟撞去。滕一雷和顾金标站在门口,抢过来相救已经不及。文泰来听余鱼同一叫,倏然如箭一般扑了上去,去势比哈合台撞去的劲道更快,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哈合台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来,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住,说道:“啊,是朋友,对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怔的站在当地。滕一雷和顾金标突然见文泰来救了盟弟性命,本来双双扑上来拼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边。

  那边韩文冲突叫:“小心后面!”叫声未毕,文泰来已觉脑后风生,回身一个扫堂腿,不避不让,先踢敌人。言伯乾双手铁环叮当一碰,和身跃起,右环护身,左环平身,扫向文泰来腰骨,将要扫到,忽地收住,右环陡然发了出去。文泰来大喝一声,伸手夺环。两人俱都怀有深仇大怨,这次不见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灯火黯淡,佛像缺了一肩,俯首低眉,望着座前这两人险恶的拼斗。

  余鱼同靠在佛像旁边,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韩文冲四人则站在门口,面向殿里。大殿上横着三具尸首,都是头盖破裂,面目血肉模糊。言伯乾见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在一旁隔山观虎斗,心中愤怒异常,把双环使得呼呼风响。他是言家拳的掌门人,拳法上有独得之秘,在这对双环上尤其下了数十年苦功。

  文泰来和他拆了十余招,见他攻守严密,动作迅捷,颇有法度,猛喝一声,双掌翻飞,拳法已变。旁观众人只听他每一掌出去都是猛喝一声,或声先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发而声后出,或声拳同作,或有声无拳,把喝声和掌法拳法搓揉在一起,声音竟也成为克敌制胜的手段。文泰来身法愈来愈快,喝声愈来愈响,神威逼人,言伯乾渐见不支。

  原来这路拳法是文泰来的绝招,叫做“霹雳掌”,掌风喝声中,隐隐有风雷之势。言伯乾心想再打下去自己绝非敌手,双环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来必定抢攻,果然对方毫不放松,踏步发掌。言伯乾双环“白燕剪尾”,右环本来在左,左环本来在右,这时用力向两旁豁开,眼见文泰来的一条前臂要被双环砸断。哪知文泰来身手迅速已极,将计就计,一掌直按向他胸前。

  言伯乾知道他掌力惊人,这一招如被按上,不死也伤,只得回过左环挡在胸前,右环反砸敌肩。文泰来大喝一声,五指一弯,已抓住钢环,脚下用劲,绕到敌人身后。言伯乾刚呆得一呆,右环也已被抓住。文泰来用力一扳,言伯乾双手弯了过来,如不放手,双臂当时就要折断,只得双手一松,一对铁环已落入对方手中,急忙向前纵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来喝道:“还你的!”双环向言伯乾掷来。这一下劲道大得出奇,他眼见自己兵刃回来,然而看铁环掷过来的势头,只要伸手一接,手指非折断不可,忙向右一纵,只见当当两声大响,双环都嵌入了佛殿上那口巨钟之内。滕一雷、顾金标等不自禁的同声喝彩。

  言伯乾忽然两目上翻,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动作俨如僵尸。这是言家拳法中的一路拳法,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催眠术而成。只见他双目如电,慑人心魄的射向敌人,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文泰来和他目光一接触,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展开霹雳掌,和他这江湖上罕见的“僵尸拳”恶斗,又拆了十余招,一声猛喝,突然跳开。只见言伯乾两眼发直,如同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忽然流下泪来。众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直喷而出,身子僵直,站着不再动了。

  众人虽然见多识广,但见言伯乾这样阴森可怖,都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文泰来见他流泪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鱼同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你去吧!”言伯乾双目直视,一动不动,韩文冲道:“言大哥,咱们走吧!”见他不动,拉了他一把,哪知言伯乾应手而倒,摸他身上,早已冰冷,气绝多时了。原来他前脑后背连接被文泰来用“霹雳掌”击中两掌,就此震死。

  韩文冲叹了一口气,向文泰来一拱手道:“这位是红花会当家奔雷手文四爷吧?”文泰来点了点头。韩文冲道:“兄弟是韩文冲。”文泰来知道他是镇远镖局的人,又点了点头。以前率人到铁胆庄来拿他的,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可是这次在杭州北高峰斗张召重,他镖局又和红花会联在一起,所以这人可说是介于友敌之间。

  韩文冲指着滕一雷等三人介绍了,大家互相点了点头,都不说话。韩文冲道:“他们三位过去对红花会有点误会,现在已由兄弟说明。”他见文泰来冷冷的,知道他心中对镇远镖局尚有余怒,说道:“我们就此告辞。”一拱手转身就走。就中顾金标对余鱼同曾有沸羹泼面之恨,但见他已经剃度做了和尚,同时见文泰来如此声威,也很是胆寒,知道讨不了好,关东三魔转身走出殿去。

  文泰来见顾金标一转身,背后腰里插着余鱼同那枝金笛,走上一步,叫道:“顾老哥,你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顾金标停步转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来取。”顾金标武功颇非泛泛,纵横辽东,杀人越货,罕逢敌手,除了对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惮外,任何人都没放在眼里,对余鱼同的沸羹之辱,可说恨得牙痒痒地,他一抖虎叉,准备迎敌。文泰来纵上两步,夹手就来夺他的虎叉。两人正要厮拼,余鱼同突然跃出,奔在两人中间,说道:“四哥,小弟已经出家,这笛子用不着了,让顾大哥带去吧。”文泰来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便再代他出头,“哼”了一声,闪在一旁,顾金标也把虎叉收起,跃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这姓文的好横,你武功虽好,难道咱们就惧怕于你?不如显一手,也好叫你知道我们的厉害。”这时他们已走到外殿,韦护手执降魔宝杵,站在正中,神像前点着油灯,四大金刚有的握拳、有的持伞、有的弹琵琶、有的弄蛇,坐在两旁。滕一雷飞身跃上神座,运起功力,把每个神像都摇晃了一会,然后喝道:“大家走吧!”文泰来和余鱼同听见殿外格格声音乱响,忙奔出来看,只见五个神像似乎活了一般,先先后后的直扑下来。

  这时回身已然不及,文泰来暗叫:“不好!”抓住余鱼同左臂,脚下使开“霹雳掌”中“瞬息千里”的轻身功夫,跃出山门。两人脚未落地,已听见里面蓬蓬蓬几声巨响,烟雾弥漫,尘土飞扬,几尊神像跌得粉碎。那四大金刚又大又重,跌下来声势十分猛恶。文泰来大怒,拔步追出,要向滕一雷责问。余鱼同道:“四哥,今晚杀了四人,已经够啦!”文泰来一怔,问道:“十四弟,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更不停留,直向山下奔去。顾金标忽觉后腰什么东西一动,伸手去摸,余鱼同那枝金笛已然不见,心中大骇,“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哈合台等停步询问。顾金标又惊又怒,骂道:“操他奶奶雄,这姓文的像鬼一样,把金笛偷去啦。”众人明明瞧见文泰来和余鱼同从殿里奔出来,离他们很远,怎么转眼之间就赶上来抢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别骂啦,要是他不拿你金笛,给你背上一掌,你还有命吗?”顾金标想来文泰来确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语了。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给辽东三魔报仇。韩文冲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强,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韩文冲回到洛阳隐居,再不出山,后来终于得享天年。

  余鱼同见文泰来问他出家原因,叹了一口气,说道:“四哥,我对你不住,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道:“咱们是好兄弟,别说你没什么地方对我不起,就是有,那也一定是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余鱼同合什道:“那我就放下了一件心事。”文泰来在月光下见他身披袈裟,双手合什,哪里是从前那个潇洒英俊的金笛秀才,不由得一阵心酸,说道:“十四弟,咱们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对你四哥说。”

  余鱼同自从父母被害之后,流落江湖,以往红花会众兄弟间虽然交情都好,但从没人这样真如亲哥哥般对他说话,不觉动情,但转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丝俗缘都要全部斩断,于是硬起心肠,冷冷的道:“四哥,你请回去吧。以后咱们不一定有再相见之日。我叫空严,你别再叫我十四弟啦。”说罢突然转身进寺,把文泰来丢在当地,作声不得。

  文泰来呆了半晌,看余鱼同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心想:“回去和总舵主及七弟商量吧。他们两人总有办法。”他虽然连毙强敌,得报深恨,但因余鱼同这事,很是郁郁,于是回到孟津去见陈家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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