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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威震古寺雷声疾(2)


  余鱼同心想:“这一定是一对走江湖的夫妇流落在此,丈夫患了重病,妻子给他唱歌解忧。”一摸身边有几只元宝,点亮蜡烛一看,都是金子,原来是李沅芷留下的。余鱼同心道:“我送他们两只元宝,如能把他疾病治好,夫妇两人就好回归故乡……唉,我能救人,可是谁能救我呢?”他走到隔房门口,轻轻敲门。里面静了下来,那女子道:“对不住,吵了您老人家,我不唱了。”余鱼同道:“请你开门,我有话对你说。”那女子听他语气温和,迟疑一下,把门开了。

  余鱼同走进房内,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睡在炕上,双颊深陷,两目无光,病势极重。那女子身材娇小,脸色也憔悴异常,双目哭得红肿,见余鱼同是秀才打扮,施了一礼。余鱼同把两只金元宝放在桌上道:“这点钱送给这位治病,你快去请医生。”那女子吃了一惊,望着余鱼同说不出话来。余鱼同道:“治好病后,你们马上就回故乡去吧,不要在外面混了。我去啦。”手一举,转身欲出。那女子忙道:“相公慢走。”

  余鱼同停了步,那女子道:“请问相公高姓大名。”余鱼同一笑道:“这一点点钱,何足挂齿。听你们口音,也是江南人,为什么流落到了中州?”那女子向炕上病人望了一眼,见他情况更危,哭道:“我本来不敢说,不过他既然不成了,我也不能活。说出来也好让人知道官府的狠毒。”余鱼同道:“你们也受了官府的欺侮?”

  那女子道:“他姓焦。我们是杭州人,两人是表兄妹,从小父母就给我们对了亲。去年衙门里把他抓了去,说要去打什么回子,我们家里穷,没银子去赎,只好眼睁睁的让他去了……”说到这里,眼泪不断流下来,过了一会又道:“我没法子,要吃饭,只好低三下四的给人唱曲陪酒,人家给我起个名头叫什么玉如意。”原来红花会群雄在西湖上和乾隆相会,叫玉如意唱曲,余鱼同并不在场,后来他受了伤到天目山休养,选花、诱敌等情节是更加不知了,所以这时听了她这番话,只是痛恨皇帝穷兵黩武,荼毒百姓而已。

  玉如意又道:“后来遇到一位姓陆的公子,帮他做了一件事,他赏了我一千两银子。”余鱼同道:“嗯,他手面很阔气。”玉如意道:“我那时想,他不回来,我要这许多银子干吗呀?所以我带了银子,想到军中去求求将军,把他赎回来。人家说,一个孤身女子带了这许多钱,路上莫遇到盗贼,哪知盗贼没有遇上,却遇上了官府的公差。不但把我的银两抢得干干净净,还说要把我送县官做小老婆……”

  余鱼同拍案大叫:“什么地方的公差?快说。”玉如意道:“唉,那也不必说了,到处都是一样。我夜里偷偷逃出来,一路卖唱到了这里。也真巧,他在回部饿得实在受不了,也逃了出来,听见我唱歌的声音,这才团圆。他被折磨得这样……”余鱼同道:“嗯,真是可怜。”他转头问炕上的男子:“兆惠的大军缺粮缺得很厉害吧?”

  那男子已听不见余鱼同的问话,指着玉如意,颤巍巍的说:“我……我要去了……妹子……你好好过日子……再唱一个曲……儿……”玉如意含泪说:“好,我唱。”她拨动琵琶,但哪里唱得成声,弦索声中,只见那男子头一侧,断了气了。玉如意把琵琶一放,并不哭泣,从炕下掏出一个包裹来,交给余鱼同道:“这里面的东西,据说很值钱,我也不懂,相公是读书人,请你收下吧。”余鱼同愕然接住,玉如意忽然一头向炕角上撞去,余鱼同一拉,哪里来得及,一个娇小玲珑的青年女子,已撞得脑浆迸裂而死。

  余鱼同感叹良久,打开包裹,见是三卷书画,也没多看,重又包好,匆匆写了一封书信,留下那两只金元宝,命客店老板代为收殓,于是越窗而出。

  余鱼同一路仍就找寻李沅芷,玉如意刚才所唱的:“无限思量,语笑盈盈。”八个字,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想起玉如意好好一个如花女子,转眼之间便归于黄土,骆冰、李沅芷等人,现下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乌有?现在自己为她们忧急伤心,再过数十年想来,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于是过去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累非常,靠在树上朦朦胧胧的睡了。

  睡梦中只听见当当的钟声,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搜去,不觉哑然失笑。这时天已黎明,钟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余鱼同睡了半夜,精神恢复,心想:“暮鼓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那是山岗上一所寺观中发出来的。他依着山道上岗,见那寺观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

  他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一尊佛像,垂手低眉,似乎怜世人无限愁苦,余鱼同心中一惊,再看四壁的壁画,画的是佛祖前生舍身救鸽喂鹰的故事,一时爱恨嗔欲,百感交集,大叫一声,闯入后院。一个老和尚迎了出来,打个问讯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吗?”余鱼同怔了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水,见宝剎十分清幽,想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吗?”那老僧道:“小寺本为众人之物,居士要住,请进来吧。”于是命知客僧迎接余鱼同到一间客房里,不一会,知客僧捧了一碗素面出来。

  余鱼同吃过面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睡醒起来,只见红日满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想是寺中和尚正在念经。他站起身来,想下冈去找李沅芷,忽然瞧见桌上一个包裹,那是玉如意临死时所赠的,心中一动:“不知那是什么卷轴。”打开来看时,第一件是一卷法书,写的是欧阳修的一阕词,第二卷却十分名贵,是米芾所书的李义山的两首诗,余鱼同一看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那两句,心一酸,就卷起不看了。

  把第三卷打开,吃了一惊,原来那是一卷长卷,“宋八高僧故宝”的图卷,上面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心想这是稀世之珍,怎么会落入这风尘女子的手中?打开来一路看去,画的是八位得道高僧出家的经过,题词中说,有一位高僧是因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而大彻大悟的。余鱼同不即看下去,掩卷一想,那是一句什么曲词,能有这样大的力量,他再展卷一看,只见题词中写着七个字:“你既无心我便休”,这句话犹如当头捧喝,耳中嗡嗡作响,不觉登时呆住了。

  他反来复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七个字,一时忽然悟了,一时又神智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寺里的知客僧来看了他几次,以为他病了,劝他早些安睡。余鱼同睡在床上,听见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直到中夜,仍旧难以入睡,二十三年来往事,一幕一幕的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哪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见了这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苦恼万分。自己一生愁苦,几时有过一刻欢愉,回想骆冰对待自己,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真能“便休”,真能如此割舍,那已是有无上智慧定力之人了。他心绪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忽见桌上有一部经书,那是从天竺最早传到中国的《四十二章经》。

  他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天神献了一个美丽异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余鱼同看到这里,耳中只觉“嗡”的一声,一时神智不觉,过了良久,才醒了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那不过是一个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他再不多想,冲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第二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严。

  余鱼同在宝相寺中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这天跪在佛前做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突然清凉明净,一尘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话说道:“孟津周围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子窑躲,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鱼同一惊,心想:“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个人阴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身,咱们也要找到他。”余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究寻来了。”原来这时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都已站在他的身后。

  余鱼同一动不动,听见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哈合台主张即刻动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报仇,顾金标不依,一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乾询问主持,有没有一个丑脸秀才到寺里来过。主持一呆,支吾其词。言伯乾起了疑心,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果然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袍。

  言伯乾脸容变色,回出来严词质问。主持说:“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你们永远找不到这秀才了。”余鱼同站起身来,敲着木鱼,慢慢走进内堂去。

  言伯乾起了疑心,嘴向宋天保一呶。宋天保会意,直跟进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话说。”余鱼同不理,脚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左手要抓余鱼同后心。余鱼同身子一侧,僧袍左袖挥起,在宋天保脸上一拂。宋天保脸部被蒙,急忙后退,只觉胁下奇痛,原来已被余鱼同用木鱼槌戳了一记,痛得蹲下地来。余鱼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敲着木鱼,走向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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