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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异事迭见赠异宝(4)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都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绝顶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他未到塘顶,而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把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接起来挂到白振顶上。白振纵身一跃,拉住长袍一端,此时浪花已经扑到他的脚上。陈家洛使劲一提,把白振挥到塘上。

  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上塘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游玩,熟识潮性,一把白振拉上,自己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一柄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的一株柳树。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白练风扬,奔飞曲折,把白振全身淹没在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转眼之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白振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一般深深嵌入树皮之中,待潮水退去,忙拔出十爪,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把折扇接了过来,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此时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是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及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道他是绝对不肯到朝廷里来做官的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你。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说。”乾隆道:“你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的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陈家洛道:“咱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默然,叹道:“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夫复何言!”隔了一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来伤害于你。”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俩击掌为誓,将来彼此不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白振等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的话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掌立誓,都感奇怪。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眼角眉梢,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上还有什么为难吗?你既不愿为官,但有什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从命。”陈家洛喜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

  乾隆微微一震,真想不到他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位姓文的哥哥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竟如此记恨,派了这许多人,非把他捕到不可?”乾隆道:“这个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过你,也不能失信。这样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只好我们自己动手来救了。所以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不出,而是为了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

  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道他这话倒也不是夸口之言,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明日一早回杭,再住三天,就回北京,回京之后,这人说不定会被你救去,我老实对你说,这人我绝不容他离开我的掌握,你既决意要救,三天之后我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你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我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家洛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

  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的事,于是问道:“你今年几岁了?”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恰好比你大二十岁。那你就是在我登基那年出世的,你方青春年少,而我已过了大半世。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两人又走了一会,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璧玉来,说道:“这块宝玉也算得是稀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所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你把这块宝玉拿去,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接了过来,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用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道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敢送这块玉给你,更不会叫你赠给将来的意中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含有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话,细细体会其中含意,不知如何,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尽皆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则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性情的。”

  陈家洛不愿再听下去,把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赐,后会有期。”拱一拱手,转身要走,乾隆右手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白振见他们两人分开,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你救我性命,在下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两人拱手作别,陈家洛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又奔到相国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英,说道:“我哥哥此刻一定在安澜园等候皇上,忙碌不堪,我待会再去找他。瑞姑,你有什么心愿没有?告诉我,一定给你办到。”瑞英道:“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陈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人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英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也红了起来。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画凄然道:“她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吗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道:“二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咦”了一声。晴画哭道:“咱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诗和府里的家人陈进忠很好,两人偷偷的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了身,就和进忠做夫妻。哪知二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便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蹧蹋了有什么办法,哪知她想不开,夜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体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

  陈家洛听得目赀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现在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的坟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西门,等天明了,我偷偷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在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还没开,怎么出得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的腰。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体忽如腾云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不一刻已到了西门。

  跳下房来,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学会了仙法?”陈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把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一坯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坟前作了三个揖。这时晴画已哭了起来,说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作这样的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晴画又道:“进忠也寻了死之后,进忠的妈求府里让他们两个葬在一起,二老爷大发脾气,反而把进忠的妈叫去骂了一顿,唉,他们两个死了之后还是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明天我派人来办这件事,把他们葬在一起。”晴画迟疑道:“二老爷怕不会肯。”陈家洛道:“哼,我才不理他肯不肯呢。我还叫人把你赎出来,回你自己家去。”晴画咽哽着道:“三官,你待咱们总是这么好……”

  此时明月西沉,繁星闪烁,陈家洛道:“我送你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种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享,恍如隔世。他用银匙搯了一口汤喝,晴画已把他头发打开,抹上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的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了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陈家洛点心也已吃完。晴画道:“你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种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晴画跑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的湖绉长衫来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着点儿,你将就穿一穿吧。”她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把他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忍着眼泪,也有点心酸,说道:“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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