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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乌鞘岭头斗双侠(6)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连中张召重两剑,仍旧丝毫不加防守,一味是进手招数。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吗?这种打法是谁教你的?”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打死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一剑,他笛交左手,丝毫不退。这时众侍卫纷纷赶出来,余鱼同向当头一人扑过去,那人一刀砍来。

  余鱼同置之不理,金笛在对方乳下重穴一点,那人顿时晕死过去,同时,自己左肩却也被那人砍中了一刀,他势如疯虎,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刀影中只听见一声响,一名侍卫的颚骨又被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他把笛子一抛,一声长笑,闭目待死,一停手,登时晕了过去。

  正在这时,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头一望,见文泰来慢慢走进,神态威猛,对别人一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由得眼中垂下泪来,俯身一探余鱼同鼻息,见他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将他抱了起来,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了金创药来。文泰来见他们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你们绑吧!”一个侍卫看了一下张召重的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什么?我要伤你,早就动手了,难道用得着骗你过来。”那侍卫见文泰来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自在狱中守夜。

  折腾了半夜,张召重传下命令,当夜之事绝不能向外泄漏半字,否则重办。次日清晨起来,张召重亲自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服侍的小厮,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了一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也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怎么好好一个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什么人?干吗你这样舍命救他!”

  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在我手里你想救人出去?”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走吗?别妄想啦!”张召重继续盘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年。”转身出去。

  张召重到得厢房,把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的商议了一番,暗中传下了命令,各人才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把文泰来从狱中提出,在厢厅中点起明晃晃的蜡烛,假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闹了一番。这晚他在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好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的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黄河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各人都收拾停当,辞别了凉州知府和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在两辆大车里,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样子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把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怎么会死在一个女子手里,倒真是奇闻。”一举手,说道:“我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张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个个武功精强,又有大队维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胆大,但究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名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不答应,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卒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奸淫掳掠,偷鸡摸狗,把百姓弄得个个叫苦连天,不必细表。走了两日,在双子井打尖,走到离镇二三十里,正当未时,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干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走到那两个汉子跟前,喝道:“喂,这两匹马你们哪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哪里会去偷马?”一个清兵道:“我们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个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什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有什么不成?”那清兵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

  那两个汉子都站起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那个清兵道:“骑马会摔跤,那是什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过来,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拎起来直抛出去,两名清兵都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都鼓噪起来。那两个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一手撩起大车前面的帐幕,一手举起单刀,“哗”的一声,把帐幕割了下来,叫道:“四哥在里面吗?”车里的人说道:“啊,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这时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被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呼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成璜和曹能追了一阵,没赶上。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见兵卒惊叫,乱成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只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弄死的。

  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走了一日,宿在横石。这是一个大镇,大队把三家店房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令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与余鱼同,闲事一概不必理睬,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这火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大人出去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应声出去。

  外面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堕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到店房来,不必出手。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见马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曹能满脸煤烟血迹,奔进来报告:“土匪已被我们杀退了。”张召重道:“弟兄们伤亡了多少?”曹能道:“约莫有六七十名。”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

  曹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曹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用布蒙住,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抢财物,只是朝我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三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大人,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答应了,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吓得客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三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这才作罢。

  第二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走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参将平旺先骑了马当先领路,眼见道路如一条长蛇般蜿蜒而上。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马。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定睛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着一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忽然殿后一名清兵大叫一声,倒在地下,顿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视,只见这名清兵身上并无伤痕,都心中惊惧,纷纷议论起来。

  曹能派两名兵丁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就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说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个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这里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而且即使返回来赶到前面,也绝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又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朱祖荫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当朗朗跌落在地。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众兵丁都吓得呆了。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两辆大车,自己到后队去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臂,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只见右肩一大块乌青,肿得很高,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赶快吞服护伤,又命兵丁把死去的清兵衣服脱光验伤,翻过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都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但吓得没有人敢接令,张召重无奈,只好叫大伙马上动手,埋葬后大队再走。瑞大林道:“张大人,刚才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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