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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嚼饼置酒招薄怒(1)


  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都跟在周仲英身后,跟着他走过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火。徐天宏大叫:“我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他是烧铁胆庄的罪魁祸首,满腔悲愤,哪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力强,举刀劈面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快窜出一步。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在刀背上,竟自进不得一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一进厅,见那里竟是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把白幕一掀,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周绮外出未归,所以未把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姊弟再见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这时他心神激动,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中,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有十岁,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的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来亲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红花会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得周仲英实在义气干云,刚才错怪他万分不该,章进是第一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作了一揖,叫道:“老爷子,我刚才得罪你啦,章驼子给您陪罪。”说罢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又笑不出。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杨成协、徐天宏等都纷纷过来谢罪。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我们到死也不会忘记,各位哥哥,现在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此时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庄丁们大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几乎没有一天没风,而且风势最大不过。风助火威,取水又不便,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铁胆庄转瞬就要烧成白地。

  众人见周仲英痴痴的扶着棺材,神情有点失常。火焰这时已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等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说:“爹,我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所以舍不得离开。章进突一弯腰,说道:“八哥,你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把棺材提了起来,放在章进的驼背上。章进也不长身,就这样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拥着逃到了庄外空地之上。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倒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大家见火势已无法抑制,都围在周仲英身旁观看。

  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鹰爪孙还在里面!”一纵身,想冲入火场去救万庆澜出来,众人连忙拦住,都说:“不能去,那太危险。”石双英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的那小子。”陈家洛问道:“那是谁?”骆冰把童兆和的事说了。孟健雄把他来探庄和敲诈勒索的事也说了出来。徐天宏叫道:“对,一定是他放火!”众人琢磨,都觉得必定是他,大家纷纷议论。徐天宏偷眼一望周绮,见她也正在偷眼看,两人目光一对,忙都避了开去。陈家洛道:“我们马上去抓这小子回来。徐七哥、杨八哥、卫九哥、章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追到追不到,限一个时辰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大家相见,互相道了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恩大德,我们真是永世补报不过来。我们一定去把周大奶奶访寻回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完全烧毁,红花会负责重新修造,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一定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周仲英眼见铁胆庄已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当然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一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分明是瞧兄弟不起,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在误会冰释,见红花会众人,奋不顾身的救火救人,对他又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这回事倒反而释然于怀了。

  宋善朋和孟健雄查点庄中人数,除了有十数人被火灼伤外,幸喜没人重伤和死亡。宋善朋把陈家洛刚才这番话悄悄说了,庄丁们听说除了赔偿损失外,另外还有赏赐,沮丧痛惜都为之大减。

  忙乱了一回,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两人向陈家洛报告,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和的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西两路数里内并无一人影,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陈家洛道:“好在我们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慢慢总抓得到。”他转头问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时叫他们到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了,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称做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

  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狠呢,他还会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道:“徐爷请说。”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既然逃走了,敲诈没敲到,那姓万的又没回去,我想鹰爪孙一定要报官,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到赤金卫,恐怕不大稳当。”

  周仲英阅历极深,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是武诸葛,明儿我们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绝不能有什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中老大的不愿意。她现在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所主使的,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总是越瞧越不顺眼。

  陈家洛请宋善朋查点了一下人数,庄丁仆妇一共是六十一人。陈家洛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纸笔墨砚,在火把照耀下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宋善朋道:“这次各位损失很重,兄弟万分过意不去。各位到了安西,在在都要用钱,这里是一点小意思,请各位赏脸收下。”宋善朋接过那张字条来一看,不由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孟健雄走近一看,见字条上写道:“凭条支纹银一万两”八个大字,下面签着一个花押,笔走龙蛇,看不清楚签的是什么字。孟健雄道:“陈当家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这万万不能收。”陈家洛道:“这笔钱请宋爷到安西后到玉虚道观去支取,其中是孟爷和安爷的宝眷各一千两,宋爷五百两,其余六十二人每位一百两,另外的余数供各位路上使费。”

  孟健雄还要推辞,陈家洛道:“孟爷再不肯收,那就太见外了。”孟健雄望着师父,向他请示,周仲英素性慷慨豪迈,最讨厌这种推来推去的客套,说道:“陈当家的既然有这个意思,你们就谢领吧。”宋善朋这才谢过收下。陈家洛所以不送周仲英和周绮银钱,是特别尊重他们,周仲英对这点老怀甚喜,说道:“陈当家的,你总算瞧得起我老头子。”说着连连拍他肩膀。

  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我事情料理完毕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我们不到安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我们庄上失陷,救人的事,我们岂能袖手旁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周仲英说要出马救文泰来,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十分感激。只是救文四哥是杀人造反的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的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怕有些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一下方略,至于杀鹰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们。你要是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我周仲英当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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