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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将要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有人叫:“江将军。”

  我真讨厌这个称呼,好象“将将军”似的,要将我的军你就将,还搞个叠声。可是我没办法,是我的助理在喊我。

  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也像模像样地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一身新式军服,裙子短到膝盖上20厘米。新式军服的标准制订会议我也参加了,其实我一般是一个很中庸的技术干部,不过那次因为我选了裙子最短的那一款,作为高级军官这样被看作是出格的事情,被老将军们以审视的目光看了一阵子。

  不过最后真的是我选择的那一款被正式确认为女式军装的夏装。后来我发现负责这个项目的居然是梁康,于是一切就显得不奇怪了。

  梁康很高兴地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老丈人是军需部的总负责人啊,据说搞定了军装这个案子,还要把全军的被服都交给他做。我想问那个老家伙是黛黛的老爹么?或者是珍珍、爱爱、怜怜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我没问,我笑笑说发财了请我吃饭。

  “首长,您有些东西给送过来了。”助理说。

  “什么东西?”

  “您以前的军官证、钱包、手机、钥匙什么的。”

  “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上周他们清理了浦东机场的废墟,那里保护得不错,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在那儿的储物箱里找到了你当年被封存的东西。”

  “听着真是完美。”我心不在焉地接过助理递过来的纸盒子。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拿美工刀划开纸盒子上的封条,把十几年前的旧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据说黑市上现在炒以前的纸币收藏,版本稀罕的挺值钱的,我赶快去摸了摸我留在钱包里的三十六块五毛钱,一把都掏出来夹在书里,没准还真有些版本稀缺的。然后是手机和军官证,照片上的人看着年纪真小,眉梢挑着,很无聊而又不甘寂寞地翻着眼睛看镜头,我笑了笑。

  我说:“妈的个小兔崽子。”

  手机早已没有电了,还好充电器也在里面。里面残留着以前的24条短信,我今天拿起它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奇怪的东西,说不清楚。我把电充上了,打开了手机,嘴里低低地哼着歌。

  我拿着电话想跟助理说我不去今天晚上海军的救难义务人员颁奖庆典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13年来这个城市并没有停止运转,其实地下的核动力发电机组一直在工作,中国移动的蜂窝电话系统也一样,一度它被称为军民两用的通讯工具。

  我放下电话拿起手机。

  有一条新的短信。

  “江洋,我不打给你了。明天下午1:45,坐最后一班穿梭机走,机票在我储物箱里,密码是我的生日。我已经被安排任务,下午4:45,上海沉没。”

  短信的末尾写着日期:“2006年7月15日,22:19。”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感觉有种东西从手机里往外面渗透,像是梅杜莎的目光,她穿越了十几年时光看着我,我被石化了,我不敢动,我动了我就会崩溃,浑身唰唰地往下掉石粉。

  几秒钟后手机又想了:“您有一条新的短消息,您的收件箱已满,请先删除不必要的短消息。”

  我的手颤抖着按那些键,删除了最早的一条短消息,留出了唯一的空余位置。

  大约一分钟后,手机再次响起。

  我拿起来,笨拙地按下键打开了新的短信:“好好睡,晚安。”

  我把手机放在那里,对着它坐了一个小时,它再也没有响过。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拿出一张纸,做了一个简单的减法,是十二年九个月又六天前。

  这条短信在中国移动的信号台之间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就像是永不消逝的电波,穿行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我想象着在那个沉眠于地下的城市里,那条短信是个虚无飘渺的女孩,有的时候她会升上泡防御界面的顶端,隔着那层透明的东西,看着紫色的大丽花盛开,而后低头俯视空无一人的城市;夜晚到来的时候,路灯还是在程序控制下唰唰唰地都亮了,她站在路灯下,哼着我听不懂的歌。

  我不能控制自己,我打开手机开始呼叫那个号码。

  一个略低沉而淡漠的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please call later……”

  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

  我走出我的办公室,乘电梯下楼,我听不见声音,像是有一层东西把我和周围所有人都隔开了。只有那个声音一再的重复在我脑海里:

  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

  我大步冲出梅龙镇广场,阳光照在我身上,我的手有点抖,我拿出耳机插上,十三年前存在记忆卡里面的歌居然还都在,我选中了那首,狠狠地按了下去: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啦——
  你是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而花朵的绽放,在昨天。”

  我哼着这首歌,慢慢就开始唱它。我把我的军装脱下来垫在台阶上,坐下来。身边偶尔有人来往,都是司令部的同事,他们好奇地看我,却并不打招呼。

  我的面前就是半边倒塌半边屹立的南京西路,许许多多的年轻战士正在清理废墟,而剩下的一些人则种上了槐树。这些还都是小树,而也许明年也许后年它们就会开出紫色的槐花,我的鼻端缠绕着细细的槐香,它像是一根细线,粘连着十三年以前、现在和明年后年。

  一个声音传来:“将军,唱那么老的歌啊?”

  后勤部的大校郜楠站在我背后。

  他走下一级台阶,和我并排坐着。他手里提着一个麦当劳的纸袋,麦当劳已经在上海修整它原先的连锁店了,第一家就开在原来中信泰富广场的废墟上。

  “是啊,我只会唱点老歌。”

  郜楠在我身边大口地嚼着汉堡,两片面包间的黄瓜片和生菜咯咯作响。

  我不想他看见我的脸,所以把脸慢慢地埋进了双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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