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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谢童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来之前她哭了很久。

  那个人终于走近了,竹舍下候着的军士迎上去低语了几句,对方双手合十行礼,而后登着竹阶而上。他抖开头上的风帽,是个眼睛碧绿的色目人,可他的脸却是标准的汉人模样,似乎是混血。他的年纪很大了,下颌满是浓密的白须,头顶已经秃了。他披着的黑色披风胸口上以银线绣着十字的花纹,手里攥着一本羊皮面的古书。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叨扰了。”老人冲着四周微微躬身行礼,最后转向世子,“别来无恙。”

  “不见萧大师十一年,大师还记得我。”世子微笑。

  “十二年前你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却没有料到今天来这里找我的人中也有你一个。”老人微微摇头。

  “大师,我不是为了杀人而来。”

  “为不为杀人而来,都要血流成河。”老人还是摇头。

  他在谢童身边坐下,环顾周围,一一指点:“这位是昆仑剑宗的魏宗主了吧?这位想必就是重阳教宗的中天散人。释家装束的是白马天僧。这位……大概是中天散人的高徒了。”

  众人都点头致意。

  “足足七年,刺史不曾传召萧天毅,今日恐怕是有大事吧?”老人最后转向泉州刺史。

  “大师,我们的来意你想必清楚,不必我们多说什么。现在便开始商量正事。”苏秋炎冷冷地说。

  “是,苏掌教是直快的人。”老人点头,而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自大皇帝忽必烈开始,朝廷设泉州宗理司,管理泉州的明尊教和景教教团,历任大司祭都不效命泉州刺史,而是直接受大都的节制。这些年景教教团衰微,而明尊教声势如虹,泉州周围的明尊教教团有信众约三十七万四千人,其中精锐善战者约两万,分为五部,曰相、心、念、思、意五大国土,每部的首领皆称教王。教王之上是五明子,称为使节,曰妙水、妙火、妙风、明力、清净气。”

  苏秋炎微微点头:“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可是我们来这里请问大司祭的,还不是这些事情。”

  “大司祭是景教徒吧?”魏枯雪忽地一笑,打断了苏秋炎的话题。

  “阁下如何得知?”老人问,等于承认了。

  “大司祭胸前的标志是景教徒所拜的十字架,手中所握是景教经典吧?魏枯雪远在昆仑,也听说过这样的传教人。”

  “魏宗主慧眼。”

  魏枯雪笑笑:“我们想要的,是草庵的情报。大司祭是景教徒,教义教导大司祭亲爱世人。我听说贵教的圣人耶稣,乃是神的儿子,曾教导信徒说,若是你的邻居打了你的左脸,你便将右脸也送给他打。以此示人以仁义。最后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也并不怨恨世人。那么大司祭不愿意托出草庵的情报,想必也是不愿看见那里变成屠场吧?”

  “可即使我不情愿,似乎也无济于事了。”老人平静地说。

  “是,我等手中有剑,心中有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本不是什么善信之辈,不会相信大司祭的仁慈。还请大司祭坦然相告吧。”魏枯雪还是笑,轻轻弹着腰间紫绫包裹的长剑。

  老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们要杀人,对方未必没有杀人之心。五部教王,两万精锐,还有神乎其技的五明子在,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么?明尊教未必真的要反。魏宗主,苏掌教,何不三思?”

  苏秋炎默默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枚金色令箭,递给了谢童。谢童低头接过,转身出门,以一张小弩把令箭射上了天空。那道金光在夜空中忽地炸开,仿佛流星暴雨,半天都被灿烂的火色遮蔽。随着那片金光,远处传来大地的颤抖,千千万万双铁靴蹬踏地面的脚步声跟着逼近,一时间仿佛外面吹来的风里都含着金铁的味道。

  “这是!!!”老人大惊。

  苏秋炎默默起身:“明尊教的教团有精锐善战者,我重阳道宗门下未必没有精兵强将!十二年的筹划之功,今日终要大放光芒。我们并非没有准备而来。”

  他一掀帘子,昂然出门,面对月下的校场。那里,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向着他缓缓推进。所有人一色的黑色重甲、沉重的铁盔,他们披着黑色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腰间的长剑打着马臀。老人默默地数了,那是二十八个纵横各五十人的方阵,步兵中混杂着铁骑,居前的则是两个各一百人的方阵,一色的黑色骏马,马的皮毛在月光下亮得晃眼。

  那是一支足足七千两百人的大军!

  苏秋炎竖起手掌。他的手掌像是一堵墙,立起来,阻拦住所有人。诸方阵踏步停下,落脚声震耳。

  苏秋炎挥手一扬。全部军士抖掉风帽,摘去铁盔,每一个都是道髻骨簪。

  苏秋炎挥手指前。七千两百人一同拔剑,剑光粼粼耀眼,让人误以为站在月下的水面前。七千两百柄长剑在空中交击,漆黑的夜色中溅起点点火花,道众的吼声仿佛龙吟大海:“乾坤无极!”

  老人惊得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

  苏秋炎漠然挥手,面无表情。

  “是道门的……军队啊!”老人嘶哑地说。

  “是!这就是我道门的军队。为了这支军队,我已经准备了十二年。”苏秋炎低声说。

  他一托老人的胳膊,扶他进了竹舍。

  老人坐在那里,半仰着头,沉默了许久。

  “掌教不惜如此,即使事成,恐怕也会遭大皇帝所忌。明尊教真的让掌教那么痛恨么?”老人低声问。

  “若是我把一切全盘托出,大司祭也会如我这般痛恨。”苏秋炎道。

  “既然……如此,我要劝也是没有希望的。”老人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有凄凉之意,“十二月三十,是庇麻节,这是明尊教最重大的节日,以纪念其教主摩尼受难。此日泉州周围的教众和明尊教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会全部聚集在草庵。那是最好的机会,教宗可以一网打尽。”

  “真正的草庵在哪里!?”苏秋炎声如磨铁。

  “华表山。”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推了出去,“这是草庵摩尼光堂的地图,地上看去不过是二层的小庙,地下纵深千万,与地脉洞穴相连,储备有兵器粮食以及这些年明尊教从各处搜集来的财物。”

  “看来他们犯上作乱是早就准备好了。”魏枯雪淡淡笑道,“那些善信还真的是雄心勃勃之人。”

  “雄心勃勃的是五明子、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这些教中居高位的人,无论是为了建立教国还是他们个人的权力,犯上作乱他们才是真正能得到好处的人。可不要把那些穷苦的善信人也说成枭雄。”老人摇头。

  “大师说得有理,是魏某刻薄。”魏枯雪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认了。

  他转向屋外,苏秋炎仍在远眺,鬓边白发飞舞。

  魏枯雪抬头,不知道何时,月色已黑。

  “世子,你的大元已经不可救药了。”老人说。

  “我知道,父亲也知道。”世子微笑,“可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死,纵然是超脱的人,能够不伸援手么?这是我们孛尔只斤家族的国土啊。”

  老人点了点头,把手按在了世子的头顶:“吾岂未语汝哉?你当刚勇前行,不惊,不畏;汝之所至,汝主耶和华,必与汝同在。”

  世子愣了一刻,微笑摇头:“大师,我不是景教徒。”

  “因为只有你恐惧惊惶,而其余诸人,心中皆是枷锁。”老人转身就要出门。

  “大师慈爱,以警语授与世子,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魏某?”魏枯雪含笑,上前半步拦住了老人。

  老人紧紧盯着魏枯雪的眼睛:“吾等皆是罪人。”

  魏枯雪大笑,提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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