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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天僧手无兵器,在灼热的炎火下无从抵挡,不过他缥缈莫测的身法却远超玄阳子的想象。他的其中数剑明明已经将天僧逼到了无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颤,身上仿佛忽然就空了一块,若是劈肩头,肩头在剑掠过的瞬间就消失不见,若是劈手臂,却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玄阳子暴风骤雨般地出剑,却也不由得担心。以他的修为,本不足以自如运使空玄火剑,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数十个回合内取不下天僧,即使现在占尽上风也是枉然。眼见天僧在火影中还在淡淡而笑,玄阳子知道敌人也猜中了这一节。

  “也罢!”玄阳子终于忍不住那一点怒火,右手振出一片火光,火剑暴涨三尺,直取天僧的咽喉。可谁也不曾注意,他藏在背后的左手虚握成拳,拳眼中蕴着一点火苗。

  其实重阳的空玄火剑,只要修为到了,根本不需要借助剑柄,玄阳子知道天僧已经修到了“如意通”的地步,全身肌肉骨骼任意收放,单凭一柄火剑,威力虽强,却总是快不过他随心如意地变幻身形,而以玄阳的功力,催动元阳真气足以发出两柄火剑,只要他取中天僧收放肌肉气息中断的片刻,再有一柄火剑助阵,即使是活佛也难逃劫数了。

  果然如他所料,火剑闪过,天僧的脖子竟诡异的凹下了一寸,堪堪闪过了剑锋。

  “找死!”玄阳子一声大喝,左手的火弧喷射而出。一柄变幻不定的火剑忽然凝成,还未等到剑气真正成形,已经取向了天僧的胸口。

  几乎就在玄阳出那一剑的瞬间,方才那股大海狂潮一样的气息又直扑天僧的背后。没有半分的风声火影,那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气息却让天僧肌骨如浸冰水,仿佛浩然天水,不可抵御。

  “来了!”天僧的白衣忽然临空飞起,他离开玄阳剑圈的速度比方才闪避剑锋的时候更快了一倍。

  殿外鬼魅一样扑近的黑影和白衣的天僧在半空擦肩而过,两人似乎不曾出手,却像两柄快刀在相距一厘处擦过。天僧白衣飘飘,在门槛上一点,轻轻落在殿外的铸铁香炉之上。而那个黑衣道士却是一掌拍击在玄阳的胸口,雄浑的掌力一直透过玄阳的身体,地下的青石方砖碎了一片。玄阳一口鲜血吐出,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这一番变化,令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只有一旁的大悲禅师依旧安安静静,手持小扫帚扫起了大灭方丈的遗骨。

  沙沙的扫帚声中,一片死寂。微微有“嘶啦”一声,那个黑巾道士头顶的黄色宝幡娓娓飘落,他一手按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蒙面黑巾上慢慢出现的剑痕。

  殿外的天僧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七尺的长剑,木质金漆,竟是原来持在大殿中持国天王手上的剑,谁也不知道何时到了他手中,更难以想象两人擦过的瞬间,他竟然以木剑斩断宝幡,同时裂开了黑巾道士的蒙面巾。静默良久,天僧长叹一声,木剑化作碎粉飘落在风中。阳光暖软,却有一阵细雨忽如其来,在光辉如虹的太阳雨中,天僧高居香炉的塔尖,白衣飘然,仿佛真佛降世。

  “好!”黑巾道士低声喝道。

  “师兄……”地上的玄阳嘶声道。

  “你若是真的双剑齐出,必然真气逆阙而走,今天就暴死在这里,”黑巾道士冷冷地喝道,“他设下圈套,诱你强行运使空玄火剑,你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你能够支持至今都是他悄悄以功力为你护持。你若是双剑齐出,真气血流更快,他只要将护持的真气撤去,你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在下重阳玄石,”黑巾道士转身道,“为光明皇帝而来。”大雄宝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层层叠叠而起,整个白马寺被淹没在僧人早课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辉中宝光灿然,一派人间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从宝殿前的铜瓦上缓缓汇流滴落,击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铜鼎中卷动着滚滚的赤焰,小沙弥默不做声地将一块块的楠木方砖投入了宝鼎中,带着阵阵清香的烟气直冲穹顶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纱幕。这番景像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镇魔钟结印护持的青年僧人依旧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动手中的青铜钟,让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四周,应和对面老僧手中的木鱼。

  “劫数……”袅袅的香烟中,有人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唱罢,宝鼎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高居莲台上的释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带慈悲,低眉看着世间的苍生。而烟幕中缓缓现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无言。敲击木鱼的老僧长叹一声,雪白的长眉微微颤了颤,也是低声唱佛。手持镇魔钟的僧人洒手放下铜钟,清秀的长眉间有一丝忧虑。

  “方丈师兄,真的是劫数已到?”青年僧人问道。

  “莫慌,莫慌。区区小劫,径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烟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动,只低声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师以无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钟直至圆觉境界,尚且惨死在光明皇帝的剑下,今日中原佛门弟子,又有谁能近乎七仞大师当年的修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方丈师兄说径尺之水,我却以为是尘世的大劫。”

  “师弟,”持木鱼棰的老僧低声道,“般若心钟和佛门功法上,天下数你为第一。不过方丈师兄苦参的般若空禅堪称近一百年来佛门第一智慧,你我参不透玄机,却不可自以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师兄并参显密二教,般若空禅的智慧非我能及,不过大乘佛法非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却只空坐谈玄,终非我所愿。”青年僧人长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锋般的锐气。

  “天僧师弟……”持棰老僧劝道。

  “大悲师弟,”方丈却唤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师弟所说的也没有错。百代以下,无论武功、道术,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数将至,天降大神通者于世。光明皇帝一旦从当年旧梦中醒来,放眼九州,无人能镇其魔性。”

  “魔性?”大悲摇头,“传闻牟尼明尊教与我释教有莫大的渊源,大明尊又以绝大慈悲心誓愿拯救天下义人,方丈师兄若称之为魔,那明尊教中所谓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说?”

  “是魔,是魔。”大灭方丈笑道,“天下神通,无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恶,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长身立起:“师弟曾有誓愿,此生不能渡空地狱,却要竭力而为,让世间少几个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灭方丈笑道,“论相、作、我的三无修为,你不如大悲,不过佛门能有你入尘垂手,不枉师父圆寂时候传灯于你的苦心。”

  天僧一惊,抬头看向宝鼎前的大灭方丈,只看见尚未散尽的香烟中,大灭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势竟仿佛师尊当年寂灭时候。当时在五个师兄弟中,以大灭般若智慧最为精妙,是以得传白马方丈的袈裟;大悲无相之学最为精纯,所以继承了师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个孩子,虽有机锋,但说到佛学,只得了皮相,尘心不断。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师尊却独以手指引一滴燃烧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说道:“大灭智慧,悟得出世间玄机;大悲静穆,灭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传我心灯者却还是你,你要灭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卧榻前佛法一代宗师忘禅大师把空无一物,却又是中原释教最为空玄神妙的心灯传给了天僧后含笑而逝。

  “大悲师弟,”大灭方丈低声道,“将那卷幅给天僧师弟。”

  “是。”大悲大师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绳捆扎火漆封锁的褐色生绢卷轴,退一步双手合十,而后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天僧。

  “谢师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双手合十面向大灭跪倒。朱绳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仪,释教素来不尚五种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历来只有佛门无上的秘宝,或者至关重要的玄经古卷才用这种封仪捆扎。大悲大师为他摩顶,将卷轴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师弟,”大灭方丈道,“其实论聪慧,你远在我和你大悲师兄之上。可是师尊圆寂前,直到你十三岁,都不曾传你正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弟……不敢妄加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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