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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回 临命尚凶机不惜遗留娇女祸 深情成孽累最难消受美人恩(5)


  萧玉想到这里,萧逸已经起身作别。虽然满腹痛恨,还得随了兄弟出房跪谢,拜送一番。伤心愁急,泪如泉涌,众人俱当他孝思不匮,谁知一念情痴,神志已乖。不用瑶仙再照乃母遗策加以蛊惑,已起同仇敌忾之念,把萧逸全家视若仇敌了。人去以后,萧玉虽随治丧诸人设下灵堂,移灵成主,哭奠烧纸,静候明早备棺入殓,办那身后之事,一心仍念瑶仙安危苦痛,放心不下。只当着众人无法分身,心忧如焚。还算村人对死人夫妻俱无什好感,再一发现恶迹,越发添增厌恨;又是新春元旦,谁不想早些回家取乐。只为村规素严,令出惟行,这些人本月恰当轮值办理丧葬之事,村主之命不能不来。

  村主一走,各自匆匆忙忙,把当日应办之事七手八脚,不消个把时辰分别办好。除郝老夫妻念在紧邻,平日相处尚善,又怜爱萧清,诚心相助外,余人多是奉行故事,做到为止。把孝子认做凶人余孽,任他依礼哭前跪后,休说劝慰,理也未理。事毕,说声明早再来相助盛殓,便向郝老夫妻作别,各自归去。孝子跪地相送,众人头都不回。

  就这短短个把时辰,萧玉真比十天半月还要难过。好容易众人离去,郝老夫妻偏不知趣,看出萧玉悲哭无伦,似有别的心事,料是闻得畹秋凶信,心悬两地所致,好生鄙薄,也不理他。只向乃弟萧清一人叮咛劝勉,指示身后一切。并说:“你逸叔居然还肯亲临存问,以后更禁人提说前事,不念旧恶,可见对你兄弟不差。尤其对你格外期爱,才能如此。从此务要好好为人,遇事谨慎三思,才不辜负他这一番德意呢。”

  萧清自是垂涕受命。萧玉只盼人早走,好偷偷前去看望心上人,一句也没入耳。郝老夫妻直等乃子郝潜夫来请回家消夜,才行别去。人走之后,萧玉如释重负,匆匆把房门一关,回转身,急瞪着一双泪眼,拉着萧清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萧清惊问:“哥哥如何这样?”

  连问了几声,萧玉方硬咽着说道:“哥哥该死,快急死了!弟弟救我一救。”

  萧清因不知他在隔室偷听了萧逸的话,再三请问。萧玉方吞吞吐吐,假说自己和瑶仙彼此十分情爱,年前已随两家母亲说明。本定新正行聘,不想同遭祸变。今早崔家拜年,乃母又当面明说婚事。两人情深义重,生死不渝,谁也不能独活。如今瑶仙遭此惨祸,奄奄待毙,平日又极孝母,难免短见,非亲去劝慰不能解免。无奈母丧在堂,礼制所限,不能明往。乘此雪夜无人之际,意欲前往慰看,望兄弟代为隐瞒,不要泄露。萧清一听,两家都遭母丧,热孝在身,怎会有新春订聘的事?分明假话。况且崔家没有男子,彼此都遭连丧,停灵未殓。孤男寡女,昏夜相聚,不孝越礼,一旦被人发觉,终身不能做人,好生不以为然。先是婉言痛陈利害。

  继又说:“此事关系重大。如今村人对两家父母视若仇敌,全仗逸叔大力,免去若干耻辱。我们孤臣孽子,众恶所归,再如不知自爱,不但为先人增羞添垢,还要身败名裂。瑶仙表姊人极聪明,崔、黄两家就数她一人。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便不会行那拙见,何况是她。如果立志殉母,你也拦她不住。此去如被人知,同负不孝无耻的恶名,以后更难在此立足,岂不爱之适反害之?既有深情于你,她有丫头可遣,不比我们两个孝子不能见人。尽可打发绛雪或是报丧,或是探问母亲病状;再不就作为绛雪闻得母亲去世,念平日对她恩厚,自己前来看望,代为达意。哪一样都可借口。她连丧都不肯来报,不问情真情假,可知定有顾忌。哥哥一个年轻男子,热孝头一天,半夜三更到一个孤寡新丧家去,如何使得?”

  萧玉对弟弟从来强横,以大压小惯了的,适才这一番商量,乃是天良犹未全丧,自知不合,尚畏物议,不得已腆颜相商。一听萧清再三劝阻,不禁恼羞成怒道:“事已至此,她死我不独生,宁可身败名裂,也必前往。你是我兄弟,便代隐瞒,否则任便。”

  萧清本有一点怯他,见状知他陷溺已深,神昏志乱,是非利害全不审计,无可挽劝,只得说道:“哪有不代哥哥隐瞒之理?不过请哥哥诸事留心,去到那里稍微慰问即回,千万不可久停,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胆。你和瑶姊恩爱,为她不惜身败名裂,须知父丧未葬,母亲才死头一天,尸骨未寒,灵还停在堂前木板上,没有入殓哩。”

  说到末几句,已是悲哽不能成声,扑簌簌泪流不止。萧玉也觉自己问心不过,尤其不孝之罪无可推倭,见状好生惶愧。天人交战,呆立了一会,见萧清半睁着一双泪眼,还在仰面望他回答,心正难受。猛又想起此时瑶仙不知如何光景,当下把心一横,侧转脸低声喝道:“不用你担心,我自晓得。只见一面,说几句要紧话,即时回来。”

  说罢,带了雪具,径由后面越房而出。到了外面穿上雪橇,四顾静夜无人,飞步往瑶仙家赶去。

  萧清见兄长执迷不悟,崔家母女俱是祸水,将来必有后患。又怕当晚的事被人发觉,不能做人。又急又伤心,伏在灵前,止不住哀哀痛哭起来。夜静无人,容易传远,不想被紧邻郝老夫妻听见。先听萧清哭声甚哀,只当他兄弟二人思念亡亲,感怀身世,情发于中,不能自己,颇为感叹。以为母子天性,外人无法劝解,也就听之,嗣听哭声越发凄楚,又听出只是萧清一人,没有萧玉哭声。这等悲恸之声,外人闻之也觉肠断,何况同为孤子,目睹同怀幼弟哀哭号泣,而不动心,太觉不近人情,心中奇怪。知道萧玉性情刚愎,疑心又出什么变故,加以自来怜爱萧清,意欲前往慰看。郝潜夫因昨晚守岁,二老也一夜未眠,本应日里补睡,偏生萧家出事,过去整忙了一天,不得安歇。饭后略谈,已将就枕,恐累了二老,再三劝阻,郝老便命代往。

  潜夫到了萧家门首,隔溪一看,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只灵堂那间昏灯憧憧,略有微光,门户关闭甚紧。那哀哭之声,果只萧清一人,萧玉声息全无。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前门隔灵堂太远,打门不易听见。仗着学会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将身一纵,越溪飞过,正落在灵堂窗外。积雪深厚,北风一吹,多半冻结。落时脚步稍重,踏陷下去半尺,沙地响了一声。萧清耳目甚灵。这时正哭得伤心,恰值一阵寒风从窗隙吹入,吹得灵前那盏长明灯残焰摇摇,似明欲灭。因是亡人泉台照路神灯,恐怕熄了,慌不迭含着悲声站起,用骨棍刚把灯芯剔长一些。忽听窗外沙的一声雪响,有人纵落。以为萧玉回转,愁怀一放,不禁喊了一声:“哥哥!”

  话才出口,猛想起窗是南向,每年一交冬便即钉闭,要过正月才开,不能由此出入。来人不走前门,便须绕至屋后,积雪又深,哥哥怎会由此回屋?惊弓之鸟,疑心萧逸派人来此窥探,或是乃兄又出什事。忙把长明灯往神桌下一放,将光掩往,方问是哪一个。来人已在窗外应道:“二弟,是我,我从这边进来好走些。”

  萧清听出是郝潜夫的口音,料是一时悲苦忘形,哭声略高,引了前来。恐被发现乃兄夜出之事,又悔又急,慌不择言答道:“郝大哥么?我们睡了。前后门已上锁,雪太深,路不好走,不敢劳动。如没什事,明天请再过来吧。”

  潜夫已听他口唤哥哥,又由窗隙中窥见灵前只他一人,以及神态张皇之状,料定萧玉他出。闻言答道:“家父家母因听你哭得可怜,不放心,命我前来劝慰几句。怎么只你一人在此,令兄呢?”

  萧清哽咽答道:“家兄近几日来人不舒服,遭此惨变,悲伤过度,更难支持,已由我劝去睡了。外面太冷,大哥请回去吧。”

  潜夫此时也是年轻好事,疾恶如仇,平日又和萧玉面和心违,立意要看所料真假。答道:“家父一则担心;二则还想起几句要紧话,非叫我今夜和你说不可。令兄已睡,这话正好先不让他知道,真是再好没有。这窗要不能开,你可到前面开门,我仍纵过溪那边,由正路走。这一带已扫出路来,并不难走。”

  说罢,不俟答言,回身便纵。萧清方想拦,重说前后上锁的话,又想这话不对:“村中都是一家,不是风雪奇寒,差不多连门都不关。父亲在日,每晚必锁后门,日久村人知晓,还传为笑谈。无缘无故,前后上锁则甚?郝氏父子患难相助,诸多矜恤,半夜三更为了关心己事而来,就上锁也得打开,怎能拒绝?”

  又听潜夫说完就走,知道来意坚诚,非开不可。想了想,无可奈何,只得强忍伤心,将油灯仍放桌上,燃一根油捻,往前面跑去。到时,潜夫已在叩门。开门走进,头一句便问:“村中无一外人,就是寒天风大,略微扣搭,不使被风吹开也就罢了,如何闩闭这么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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