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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五回 月夜挟飞仙万里惊波明远镜 山雷攻异魅千峰回雪荡妖氛(2)


  等醒转过来睁眼一看,仇敌师徒七人,仍在打坐入定未动,殿上佛火青荧,光焰停匀,自己仍然伏身原处。清风拂体,星月在天,殿内外俱是静悄悄的,不闻声息,与初来时情景一般。恍如做了一场噩梦,绝非曾经争杀之状。暗忖:“适才明明听见老和尚看破行藏,喝令众弟子将自己围困,如今既未受伤,又未被擒,仍在殿角上潜伏窥视,难道是怯敌心虚,因疑生幻,自己捣鬼不成?”

  又觉无有是理。细查仇敌神态,直似入定已久,毫无觉察。虽然十分惊讶,但因复仇心盛,到底是真是幻,也无暇深思,反以为仇敌真个没有窥着自己。意欲乘其无备,运用玄功变化,猛冲入殿,下手暗算,取禅师师徒性命。

  主意打好,刚待向殿中飞去,猛觉全身俱受了禁制,一任费尽心力,丝毫转动不得。这才知道身落敌手,适才业被缚制,是真事,不是梦幻,危机重大,说不定多年苦功炼成的劫后精魂,半仙之体,就要毁于一旦。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由急生悔,由悔生痛,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生死存灭关头,不由把平日刚暴嫉忿之性消磨殆尽,立时软了下来,口吐哀声,哭喊:“禅师罗汉,可怜小畜两劫苦修,煞非容易。自问平日尚无大过,从不轻易伤人。独指禅师曾垂怜悯,还借过仙符,相助小畜成道。只是为一念之差,贪嗔致祸,自知不合屡来冒犯,如今悔已无及。禅师既代独指禅师接掌此寺,必是同门同道。千乞念在独指禅师成全小畜一番恩德,看他老人家的面上,大发慈悲,饶恕小畜一命。从今往后,定当匿迹荒山,自修正果,决不敢再向佛门窥伺。”

  他这里只管不住哭的诉泣求,说了一遍,又是一遍。禅师师徒依旧端坐蒲团之上,闭目入定,神仪内莹,宝相外宣,越觉庄严静寂,仍似毫无觉察。

  本来猿精劫后残魂,好容易经过多少年的苦修,受了若干磨折,重新炼到形神俱全地步,就此毁灭,永堕六畜轮回,自然不舍。这时休说复仇之念业已冰消,便是打落他一半道行,只要不使他形神消灭,俱所心甘。况又见被困之后,仇敌始终未下辣手,颇似意在儆戒,不至于要他的命,又觉生机未尽。一存侥幸希冀之念,不禁暗自有些喜幸。继见禅师一任自己苦求,久久不理,回忆适才被擒时口气,颇似决绝,坐功一完,便要来下毒手,又不禁害怕伤心,哀哀痛哭起来。

  隔了一会,再一想:“佛门广大,素称慈悲,普度众生,胜于度人。自己虽然不该妄起贪嗔,但他却先打了诳语,两下都有不是。何况自己平日颇能自爱,与别的精怪专喜害人的迥不相同,为人误伤,已甚屈枉。独指禅师尚因死非其罪,慈悲垂怜,惜宝相助。不过法力稍弱,被他制住,衅自彼开,曲不在我。业已服低知悔,认罪悔过,这和尚怎地如此心狠?哀求他一夜,竟是不闻不问。”

  又觉死活无关紧要,只是恶气难消,不禁性发难遏,暴怒起来。刚想豁出转劫,痛骂仇敌一场,且快暂时心意,省得不死不活,五内悬悬难受。“秃驴”、“贼和尚”

  等字样还未出口,又一想到前次遭劫,为飞剑所斩,游魂飘荡,浮沉草露之间,无所归宿,以及荒山潜修,种种苦难;这次又是精魂修炼成形,并非肉体,不特珍贵得多,被害以后,知非二次修炼不可;这几个和尚法力又甚厉害,设有不幸,堕入轮回,不得超生,岂非大错?想到危险处,惊魂都颤,哪里还敢口出不逊,自速其祸。思来想去,比较还是苦苦哀求,或有几许求生之望。似这般时忧时喜,时怒时惧,哀乐七情,同时并集在心头上,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终于走了认罪服输,以求免死的一条道上。好话说了千千万,真是无限悲鸣,不尽伤心,接连七日七夜,不曾停过。好容易哭求到了末一天的子夜,才见禅师微启二目,笑指他说道:“你这孽畜,还不去么?”

  猿精只当取笑,自然重诉前言,哭求宽免。言还未了,禅师倏地喝道:“想来便来,想去便去,你自忘归,有谁留你?”

  说完这四句话,眼又闭上。猿精闻言,猛地吃了一惊。方又要哭诉受制已历七日,千乞老禅师恩释,忽觉身已能动,忙试一纵遁光,果然无罣无碍,自在飞起。万想不到仇敌毫未加以伤害,放时这般容易。鱼儿脱网,绝处逢生,慌不迭地逃回山去,再不敢去向上方山生事了。

  过有三年,猿精出外采药,遇到两个近年新结交的忘形之友:一是崆峒派小一辈中有名人物小髯客向善;一个便是昆仑门中名宿巫山风箱峡狮子洞游龙子韦少少。因猿精自知异类成道,喜与高人亲近,订交之始,曾助向、韦二人采觅到不少灵药。向、韦二人虽知他是个异类,不特道行甚深,仙根甚厚,精于玄功变化,法力修为,都不在自己以下,并且立身正而不邪,异日必成正果。对人又复殷勤恭敬。因此不惜折节下交,订为忘形之友,常共往还。

  这日无心中在缙云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讨各人剑法起始,后来说高了兴,便各将自己飞剑放起来,互相比斗了一阵,又畅谈了片时,向、韦二人才向猿精定订了后约别去。谁知这一比剑为戏,几乎给猿精又惹杀身之祸。彼时正值许飞娘从空中路过,先并不知是谁,因看出不是峨眉一派,生心网罗,远远落下遁光,隐了身形,往前窥探。一见有游龙子韦少少在内,知他为人正直,上次慈云寺已非本愿,见面准闹个无趣,心中凉了半截,本想走去。继见韦少少等收剑同谈,悄悄在旁一偷听,正听到猿精对向、韦二人谈起前事。

  韦少少见闻虽广,也只知独指禅师生平大概,因无名禅师自来韬光,仍然不知底细。向善行世未久,更无庸说了。猿精便托向、韦二人,代为访问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镜波寺七个新来的和尚是什么来历,上次吃的亏值与不值。自知不敌,原无复仇之想,偏被许飞娘听了去。她也不知那师徒七人是谁,只觉有机可乘。当时因听猿精口气,轻易难受自己被愚弄,并没露面,只在暗中尾随,到了他的洞前,便自走去。先找到五鬼天王尚和阳,问出前半根由,并知林寒日后也要归峨眉门下。又在各异派中连访带问,请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弄了个一清二白。只不知林寒得了玉符,游往何处。自己名声太大,怕猿精不肯合流,特意找了海南岛山寨中一个专炼旁门道法的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绝顶猿精修道的洞前,假作游山采药,去向猿精结纳,乘间告知底细,怂恿他去寻林寒报仇。

  那散仙名叫云翼,原是黎人,隐居海南岛五指山黎母岭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闭户潜修,绝少与闻外事。许飞娘因听人说起他得过黎母真传,精通许多异术,能咒水不流,咒火不燃,咒人随意生死,慕名相访。彼此谈投了机,许飞娘便向他求教,学会驱遣六丁、假形禁制之术;并送他一口宝剑,传了炼剑之法。云翼因自己出身黎教,与别的玄门宗法不同,深以不会飞剑为憾,得剑大喜。由此两人成了莫逆。这日受了飞娘之托,赶到峰顶,正值猿精他出,洞门紧闭。

  那大姥山在闽江北面,福鼎县南,与洞宫山对峙,群峰林立,孤兀挺出,与南岭诸山不相连属。猿精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绝顶,三面皆海,极擅洞壑之奇。去时又当九秋天气,据峰凭临,下面是千山万壑,齐凑眼底。到处丹枫黄橘,映紫流金,经霜欲染。上面是高雯云净,中天一碧,日边红霞,散为纨绮。再往远看出去,又是海阔天空,波澜浩瀚,涛声盈耳,一望无涯。真个是秋光明丽,冷艳绝伦,气象万千,应接不暇。云翼赏玩了一阵,见暮霭苍然,瞑色四合,以为猿精必是远出,不会归来,正欲走去。忽听远远一声猿啸,接着便见遥天空际,隐隐飞来一溜火光。情知猿精归洞,便停了步,负手望海,故作未觉。

  不一会,便听破空之声,直落峰顶,洞门忽然开放。回身一看,猿精已经进洞,只见到一个背影,已闻洞内有猿猴呼啸之声。云翼见猿精没来答理,无法交谈,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闯进去相见,引他启疑。只得索性装到底,再待一会,看他如何。方在面海踌躇,也是合该有事。猿精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经路数,本想闭洞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来收了两个有根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从洞隙外望,看了个清楚。争着和猿精说洞外那人,从午后便来,先向洞端详了一阵,从身旁取出鸡骨,像是排了一卦。

  末后又掐指算了算,到处东张西望。虽未入洞相犯,已在洞前逗留了好些时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适见他意似要走,闻得啸声,又复停止等语。猿精闻言,料知来人不是因见本峰景物雄奇,想夺洞府,便是有为而来。如若闭户不理,不特示弱于人,他也决不就此罢手。想了想,还是先礼后兵,问明来意再说。因想试试来人深浅,轻悄悄闪出洞去,正要行法相戏,云翼已经觉察,回过身来。猿精不及施为,只得向前施礼问道:“道友日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什见教吗?”

  云翼知它灵慧异常,笑答道:“贫道乃五指山黎人云翼,因往洞宫采药,望见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随兴登临,颇喜此峰清丽雄奇,以为没有主人,一时贪玩景物,未舍遽去。今见道友仙骨清异,丰榘夷冲,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贫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见教一二么?”

  猿精性傲,素喜奉承,来人一谦和,不由转了好感。虽明白他前半赏景登临,是些假话。心想:“这人虽非正派一流,倒也不甚讨厌。许是无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谈,并非有为,也说不定。既无不利之心,与他谈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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