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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黑摩勒等道:“我们因见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到处横行,欺凌善良,实在看不过去,由不得就要多事,况又加上芙蓉坪这段血海奇冤,诸家遗孤不是好友就是同门,外人知道此事尚且奋臂切齿,何况是自己人?为此日常往来江湖,与这班罪恶滔天的恶贼大盗拼斗,终年冲风冒雨,历尽艰危,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忧。所行虽然大快人心,生活实多艰苦,哪似黄兄这样一舟容与出没烟波、渔村隐居悠然自得的有趣得多?休说像你方才所说那样祥和、安乐太平景象,只把芙蓉坪这个民贼大害除去,助诸家遗孤重返故乡,我也约上几个同道,在西南诸省寻一山水清幽之处,开辟一些田亩,将两位师长迎接了来,自在其中田渔畜牧;凡是孤苦无告的穷人,我都尽量收容,使其分耕力作,同度苦乐劳逸相对的安乐岁月,不是好么?”

  三人正说笑间,小孤山江边渔村相去已只两三丈。盘庚不等到达,首先纵上岸去将船系好。遥望矶头柳荫之下,青笠老人正在垂钓。时当清晨,沿江渔人正在忙着上市,渔船纷纷出动。四人见岸上人多,便把脚步放缓,朝侧走去,见了老人,分别礼拜。黑摩勒先把铜符缴上,黄生也将湖口之行一一禀告。

  老人听完笑道:“你随我多年,怎会不知我的心意,白跑这一趟冤枉路作什?伊家两个小畜生何等诡诈机警,小的一个更是刁猾。庞曾偌大年纪,不择贤愚,正好叫他找点麻烦。你当小畜生真个在湖口要住一夜,你不遇见黑摩勒师徒,与贼党动手耽搁,再没有这场大风雨,你回来请命再去擒贼,便能追上么?那两个同党的船还未摇到湖口,竹箱中人已早掉包了。不过鄱阳三友也非弱者,何况庞曾只是一时负气受愚,已早明白,当着我面把话说僵,无法改口罢了。

  他在途中,就是小贼又用花言巧语,也决不会尽去疑念,轻易放他逃走。还有风蛔何等精明,一听便知庞曾把事做错,决不放手使小贼逃走,丢他弟兄的脸。小贼诡计多端,他已看出我有委曲求全之念,只要束身归罪,并非没有生路,偏要丧心病狂去投老贼。明知这三人不是好惹,还敢犯此奇险,当有几分自信。如无这场大风雷雨,就被逃脱也在意中。当初我便看出两个小畜生狼子野心,生具恶根,不肯收容,迫于老友情面,又想这两少年虽是好恶一流,在我门下年久,也许能够变化气质,如不收容,投在别的坏人门下,定必无恶不作。教好两个恶人,无异多积好些善功,这才收为记名弟子,打算十年之后,看他本性是否能改,再行正式收徒。

  近年见他们本领渐大,时刻都在留心考查,连试了好几次。上来还好,我正高兴,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由去年起,便常时在外,背我为恶。因他们对我还甚敬畏,此次兵书峡之行,又无别人可派,打算再试一次,等他们出门归来再行警戒。我这里还未发作,他们已做出许多犯规之事。我因他们天性凶狠,恐其借口滥杀,早有严令:在外走动,不奉师命,对方就是盗贼恶人,除非无故侵犯,为了防身,迫不得已,也不许其出手。黄山杀贼由于夺剑而起,对方并未犯他,连犯贪、杀两条,已是不容,又用假话欺骗师长,不告而去,并与贼党勾结。照我家规,本难免死。昨日被人擒送来此,我仍念在师徒多年,他母以前虽是著名女飞贼,洗手多年,未犯旧恶,长子已死,只此一子,意欲给他一线生机。当时只要稍有天良,伏罪悔过,或是真想见母一面,办理后事,在此两日期内自行投到,我必乘机改口,稍加责罚,予以自新之路。

  最可恨是他明看出我的心意,但因这么一来不特失去我的信心,以后必要严加管束,不能为所欲为。知我说到算数,借着和来人几句气话,恨不能当时飞走,只在走前说了两句到期归来的门面话,毫无悔罪之念。我见小贼无可救药,方始断念,但我话已出口,不满两日决不下手擒他。小贼自恃一点鬼聪明,以为当地去芙蓉坪,以他水性本领,当日便可赶到。在此两日之内,我就明知他往投贼,也必不会擒他。剩下鄱阳三友,必能瞒过。他以前不知这三人的底细,昨日才知一个大概,哪晓得人家的厉害,结果仍是自投死路,要你操什么心呢?”

  黄生面上一红,笑问:“师父明察秋毫,伊华自无幸兔,但是昨夜那大雷雨风浪,对面不能见人,伊华逃走,正是机会,如何会于他不利呢?”

  老人笑道:“我近十五年来,越发不愿多事。你是我衣钵传人,在未尽得我的真传以前,轻易不许离我五百里外。好些话未对你说。大小孤山,上下流经千里之内,原有好些异人奇士,他们隐居多年,难得显露行藏。你知道的人不多,又读了几年书,心更善良温和。以前连都阳三友的名姓都只偶然听说,不知人在何处,如何知他们深浅?他三人算起来虽比我晚一辈,年纪均不在小,当初又是青城派未一代开山门的弟子。目前老一辈中人物,对他三人均极客气,极少以前辈尊长自居。我和他师父无什交往,你昨日还觉来人表面谦和,口气强做,心中不满。其实人家还算是客气的哩,便是分庭抗礼,也说不出他什么短处。我因都阳三友心性为人无一不好,这多年来从未走差一步,风虭对人更是谦和,炉火纯青,可嘉可佩。只庞曾一人性太刚直,有意给他一个难题。事后想起,还觉人家好意,不应对他用心思。

  我想风虭为人表面谦退,内里仍极好胜,崔岗更好面子,知道此事,决不丢脸,他三人必以全力出动,也许先放一步,索性等到小贼过了两日业已赶往芙蓉坪、快要投贼之时,再行下手都不一定。此事我已有了算计,大约小贼此时想投芙蓉坪决无如此容易。昨夜你在湖口遇见风虭,又听他门人说‘师长他出,不与黑摩勒相见’,必与此事有关。到时你只拿我铜符,前往等候便了。”

  黑摩勒想起丁氏兄弟不曾跟来,上岸时也无话说,不知船开没有,正在偏头外望,忽听老人哈哈笑道:“真个难师难弟!归告令师,小贼如逃,必在四五日后。昨夜大风雷雨,虽然不敢冒险,临时变计,累他们扑了个空,人却成了网中之鱼。真要擒他,手到擒来。我昨日和你二师伯所说乃是戏言,请勿介意。”

  黑摩勒见老人说时,目光注定前面水上,定睛一看,离水两丈以下似有一条黑影,先在水中不动,老人话未说完,忽似水蛇一般蹿上岸来,正是丁立,穿着一身水衣,到了岸上,便朝老人面前跪下,连说:“弟子无礼。因想拜见老前辈,来时衣履不周,前面人多,不便同来,意欲稍微瞻望颜色便走,改日专程拜见,并非师长之意,望乞恕罪。”

  老人笑说:“年轻人原应随时留心,何况师长正在和人打赌之时,怎会怪你?归告令师伯,过刚则折,他人太好,易上小人的当。如不嫌我昨日对他不客气,就此罢手,由我过了限期,在此一月之内擒回小贼,清理门户,免得他们清闲岁月,为此奔波。”

  丁立恭答:“老前辈虽是好意,但是三位师长一向疾恶如仇,伊华只敢忘恩背信,二师伯既受好人之愚,向老前辈领了指教,断无畏难罢手、再使老前辈操心之理。这番盛意定必转告,事情仍由二师伯效劳到底便了。”

  老人笑道:“由你,这样也好,到时看事行事罢。”

  丁立重又礼拜告退,并向黑黄诸人辞别,仍往水中蹿去。只见水花微动,声息全无,人水又深,晃眼无踪。

  钓矶偏在渔村一角隐僻之处,杨柳千行,风景清幽,村中渔人均敬老人,知他喜静,平日无事轻易不肯往见,故此丁立去来并无人知。老人转对黄生道:“你看见么?他的门人都是这样,连一句话都不肯让人。我的来历他都知道,如无几分自信,怎敢代师回覆?他明是带了听筒,想由水底探我口气,被我看破,索性求见。来去如此从容有礼,不是师父教得好,单会一点武功水性,能这样么?你切不可小看人家,将来代我清理门户,还须格外留意呢!”

  黄生恭敬应诺。

  老人随对黑摩勒说:“昨日得信,令师葛鹰虽已到了黄山,但是武夷山所寻那人关系重要。此老天性孤僻,不通人情,别号甚多,不对他的心思,连面都见不到,至今无人知他真实姓名。令师虽和他相识,也未必知他底细,所居之处是一孤峰绝顶,乃武夷诸峰最高之处,终年云雾弥漫,罡风狂烈,常人上去都难,休说寻他。此人一出,就未必亲自动手,也可将那几个最厉害的老头子镇住,使其知难而退,我们去的人少却许多凶险。最好早日起身,先将此人寻到,照令师所说,上来与之交友,不要明言来意,等他开口,方能如愿。此老和你一样,天赋异禀,不是常人,只年纪多了好几倍。

  万一话不投机,不可勉强,急速回山,另打主意。一则老贼早已情急,恐要先发制人;二则黄山开石取宝,日前参与斗剑的诸老前辈十九回山,至多只有一二人在旁相助:老贼善用阴谋,所结交的能手又多,难免命人暗中破坏,也须有人在旁守护,以免炼剑的人心无二用,难于兼顾,一个不巧,前功尽弃,不特冤枉,也太可惜。白泉日内必来,如过今日未到,你就走吧。”

  黑摩勒本意先往黄山见师,再由当地起身,闻言心正盘算。盘庚本立老人身后,忽似发现什事,如飞跑去,探头一看,原来一条小船刚刚开到,那船看去小得可怜,只有一人操舟横江而来,别无异处。盘庚上前和来人说了两句话便自跑回。黄生笑喊:“师父!陶空竹怎会命人来此?莫非老贼现在就发动了么?”

  老人方答:“没有这快。”

  盘庚已赶到面前,呈上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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