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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相思夫人也在等。在相思小築等沈勝衣。兩旁還有兩行軟墊,十二個女樂工,當中還有一席盛筵,十二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沈勝衣還在堂外,樂聲已起,歌舞已動。羽衣迴雪,素袖翻雲。十二個女孩子舞態輕盈,歌喉婉轉,相對共舞,合聲齊歌——冰肌自是生來瘦,那更分飛雨下愁,別離情苦思悠悠,何日休,似水向東流——她們竟是為沈勝衣步煙飛兩人而歌,為步煙飛沈勝衣兩人而舞。沈勝衣心中不禁一陣愴然,一轉念,倏地又大笑。

  “逝水東流不復返,沈郎有日再回頭。”那十二個女孩子相顧一笑,轉調,又唱——苦相思沈郎消瘦不勝衣——“消瘦未必相思苦,沈郎還名沈勝衣!”沈勝衣大步而入,笑聲更亮,語聲更響。“你們就算將衣裳全都脫下,加在我身上,我一樣勝任得來。”那十二個女孩子不由得都紅了臉,兩旁迴避。

  相思夫人的歌聲這下子也就在燈光中繚繞,大堂中飄揚——別情無限,新愁怎消遣,沒奈何分恩愛,忍教人輕拆散,一寸柔腸,雨下哀相縈絆,去則終須去,見也何曾見,只怕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這也是為沈勝衣步煙飛兩人而歌。這歌聲更動人。

  沈勝衣心中又是一陣愴然。這一陣愴然更深。相思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勝衣面上,一直注意著沈勝衣面上的表情變化。歌聲一停下,她就問:“你難過?”沈勝衣沒有回答。

  相思夫人一笑又說:“這你就應該早去早回。”沈勝衣淡笑。“我這就去。”

  “車馬正整裝待發。”

  “我沒有什麼需要收拾。”

  “且待這一席酒菜過後。”

  “嗯。”

  “這一席酒菜我意思本來是準備給你洗塵,但現在卻是餞別的意思了。”

  “一舉兩得,未嘗不好。”

  “我也想多留你幾天。”沈勝衣道:“只可惜我連一刻也再耽不下去了。”

  “你這種心情我也明白,所以我也不再留你。”

  沈勝衣淡笑坐下。兩個女子隨即給他送上了香巾,斟下了美酒。相思夫人卻還有說話:“車馬將會送到大名府城,之後就會停留在那兒等你到事情完全解決,接載你回這裡為止。”

  “嗯。”

  “到了有情山莊後,自會有人跟你聯絡。”

  “那個人我認識不認識?”

  “不認識!”

  “這我如何分辨得出對方到底是敵是友?”

  “所以你要記好那兩句歌詞。”

  “哪兩句?”

  “那是: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沈勝衣一怔,忽然問:“那個人是男是女?”

  “是女的,就叫做小翠,有情山莊的四大總管都是女人。”

  “小翠是有情山莊的四大總管之一?”

  “是。”

  “這倒好,如果是男人,那兩句暗語最好還是改過別的,兩個男人那麼對話,實在很容易引起誤會,我不想引起任何誤會,尤其是那種誤會。”

  金獅一旁不由得失笑。“沈大俠不想也是一個妙人!”

  “哦?”相思夫人再一聲叮嚀:“那兩句暗語沈大俠可不要忘掉。”

  “我怎會忘掉?”沈勝衣一聲輕嘆,曼聲輕吟:“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

  山外有山。一山比一山的秋意更濃。撲翠色秋山如靛,湧寒波秋水連天,西風黃葉滿秋川。秋喚起天邊雁,秋折盡水中蓮,秋添出階下蘚,越北,秋越蕭瑟。沈勝衣披著無邊蕭瑟,越過了一重山川又一重山川。十二日後的黃昏時分,夕陽影裡,哀雁聲中,一葉輕舟,穿渡蓮塘,終於踩在有情山莊門前的石階之上。一上了石階,他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右手一壺酒,左手一隻麻辣雞,正在跟門邊一個就像是門公的老蒼頭說話。這個人的說話很奇怪,出口雖然是京片子,聲調卻截然迥異,也分不出是哪一處地方的口音。這個人的一身衣服同樣也不知道是哪一處地方的裝束。沈勝衣走遍大江南北,還沒有聽過這種口音,還沒有見過這種裝束。這個人也根本就不是中原人士。這個人來自波斯。金指!

  金指滿嘴的鬍鬚儘是油膩,衣襟上一片酒漬,一雙眼睛矇矇矓矓,一個身子搖搖晃晃,好像已醉得連看也看不清,站也站不穩了。他的嗓子本來很雄壯,現在卻壓得很低沉,很溫柔。他的動作更溫柔。他右手只用兩隻手指撚著酒壺,還有三隻卻在老蒼頭的身上。

  老蒼頭面上的表情很奇怪,又好像想笑,又好像要哭。凡是認識金指的人都知道,只有對女孩子,金指才會用那種嗓子,才會用那種動作。莫非他已醉得一塌糊塗,連眼前的老蒼頭是男是女也分不開了。他咬了一口雞肉,又舉起酒壺。一壺酒幾乎沒有倒進鼻子。好容易他才喝上一口。再來這一口,他的眼睛更矇矓,腳步一軟,身子一栽,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就挨住了老蒼頭,空著的三隻手指跟著摸在老蒼頭的面上,摸在老蒼頭雪白鬍子之上。他猛一怔,縮手,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一雙眼睛最少清醒了三分。“你原來是個男人!”他原來還沒有醉得一塌糊塗。

  “他本來就是個男人!”沈勝衣一旁忍不住笑了。金指這才知道旁邊已來了一個沈勝衣,應聲一瞪眼。“你又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什麼東西,只是一個人,男人!”

  “什麼男人?”

  “來自西園的男人!”

  “我好像聽過這個地方。”金指一皺眉。“我是西園費無忌!”

  “西園公子費無忌!”金指這才省起,眼睛又清醒了三分。老蒼頭比他更清醒,一下子跳了起來,引吭高呼——“西園費無忌費公子到!”這一聲尖銳得簡直就像是一腳踩在雞脖子上。金指的一雙耳朵幾乎沒有穿透,這一下刺激,就連那雙眼睛也再清醒三分。

  九分清醒的一雙眼瞳,無論如何都可以望清楚沈勝衣的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勝衣一眼又一眼。沈勝衣也在打量金指,忽然說:“你好像不是中原人士。”

  “我來自波斯,中原人士都叫我金指!”

  “你就是金指”

  “如假包換的金指!”

  “我看你十根手指好像連一根也沒有是金造的。”

  “的確沒有,但我這十根手指可比金還要名貴,比金還要值錢!”

  “哦?”

  “這所以常護花常莊主看中我。”金指連忙補充一句,“我是說看中我的十根手指,不是看中我的人。”

  “我沒有忘記你是個男人。”金指大笑。沈勝衣也笑,笑得比金指更大聲,更狂莽。

  他的笑聲一起,金指的笑聲就停了下來。“常莊主一共看中了五個人,金指我,百變生,千手靈官,妙手空空兒,還有你西園公子費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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