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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三回 低徊中秋夜 對月起疑雲

  夜又深。這已是一個月之後,鳳棲梧的傷勢差不多已完全痊癒,內力的深厚,是原因之一,最主要還是因為婷婷一直的在悉心照料著他。

  每一次他醒來,必定看見婷婷侍候在床沿,只有今夜例外,這其實是他的意思。

  今夜是中秋佳節,較早的時候,鳳生曾經到來,問他要不要到院子外喝酒賞月,他實在很想走一趟,那會子卻感到一陣強烈的疲倦。自挨了安霸天那一掌以來,每一天總有一個時候生出這種感覺,只是這幾天已沒有那麼強烈。那是因為他每天運功療傷,雖然坐著不費力,卻耗神之極。

  他明白還需要一段時間休養,而突來這一陣強烈的疲倦,更使他打消了喝酒的念頭。

  那會子他只是想睡覺,他卻不想婷婷在這個佳節伴著自己呆在房內,所以他建議婷婷隨鳳生出去,莫要辜負這般良辰美景。婷婷最初是不願意,一定要伴著鳳棲梧,鳳生亦沒有勉強,但鳳棲梧一再相勸,她終於答應下來,隨鳳生外出。之後鳳棲梧就睡著了。

  這一睡竟然有三四個時辰,在入睡之前,鳳棲梧清楚記得,那一輪滿月仍在小樓東窗之外,現在已壓在西面窗櫺之上。

  ──婷婷怎麼仍然不回來?

  那邊窗旁的繡榻上羅帳高掛,並無人在,鳳棲梧看了一眼,不由自主下了床,走過去。

  枕被摺疊得很整齊,完全沒有睡過的痕跡,他再移步到西窗前,終於肯定,那一輪明月的確是已經西墮。

  他對於月亮本來有一份特殊的偏愛,很多時,無論是月圓月缺,無論在什麼環境,他都會望著呆上好一會。

  只有現在,面對著一輪明月,他竟然一些美麗的感覺也沒有,只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機伶伶甚至打一個寒噤。

  然後他突然感到了恐懼,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

  若說這種恐懼,竟然是因為看見了這一輪明月生出來,實在不可思議。

  ***

  月亮一向被稱為人間的恩物,也是歌詠的對象,提到月亮,自然就令人生出一種美感。

  小窗幽記裏有一篇雋永的文字,談及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便適宜什麼月亮的欣賞。

  那若是一彎新月,便適宜於在寒潭、絕壁、高閣、平堂,窗紗、簾鉤、苔階、花砌、小酌、清談、長嘯、獨往、搔首、促膝。

  若是一片月亮,便適宜於花梢、樓頭淡水、杖履、幽人、孤鴻。

  若是滿月則適宜於江邊、苑內、綺筵、華燈、醉客、妙妓。

  而春月適宜於尊罍,夏月適宜於枕簟,秋月適宜於砧杆,冬月適宜於圖書,又樓月宜簫,江月宜笛,寺院月宜笙,書齋月宜琴,閨閣月宜紗橱,勾欄月宜絃索,關山月宜帆檣,沙場月宜刁斗,花月宜佳人,風月宜楊柳,雪月宜梅花。

  這雖然是隨人的觀感不同,隨境的變遷各異,月色終是月色,月光終是月光,終古無私,長空高照,但無可否認,月亮給人的大都是好感,即使是最俗的人,在中秋之夜,也忍不住邀用一杯。

  又何況這中秋之月還有一個那麼美麗的神話傳說?

  現在這一個中秋之月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就是問鳳棲梧,也一樣說不出有什麼恐怖的地方。

  若說到這座小樓,陳設雖然稍嫌俗氣,但不能否認也甚華麗,而外望屋宇鱗次櫛比,庭台樓閣院落之間點綴著花燈千百,帶醉狂歌之聲也不時隨風飄來,絕不難感染到那一份佳節的歡樂。

  這絕無疑問,也不是一個令人會感到恐怖的環境。

  在看到那一輪明月之前,鳳棲梧事實也沒有恐懼的感覺。

  連他也奇怪,那一輪明月到底有什麼恐怖?

  也就帶著那一股寒意,那一種難言的恐懼,他推門走了出去。

  廊外無人,他整個身子都沐在月光中,雪白的衣衫有如霜雪般,份外凄冷。

  他的肌膚在月光下亦一片青白,毫無血色,抬首往眼前一看他突然又有一種混身的鮮血已經被放盡的感覺,不知怎的,接又想起了那個死在連雲莊密室中,混身的鮮血都像給完全擠出來的那個女人。

  她叫做憐憐,卻是既可愛。又可怕,簡直就是一個小妖精。

  安富那些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那麼清楚,那麼詭異。

  他自己也很奇怪,為什麼竟然會想起安富那些話,令他更奇怪的,卻是那竟像安富就在他的身旁,在他的耳邊重複著那些話。

  走廊上掛著一盞盞的燈籠,院子中的花樹上亦點綴著不少。

  燈光四方八面射來,使鳳棲梧在地上牆上都留下了影子。

  雲淡風輕,燈光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鳳棲梧卻有化身千百的感覺。

  影隨人動,燈光雖然平定,但因為位置不同,遠近有異,每一個影子都不一樣,有些很正常,有些卻非常奇怪。

  鳳棲梧沒有在意,突然在意,開始是化身千百的感覺,接而竟懷疑,那並非完全是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由回顧一眼,周圍卻並無他人,而安富的聲音,還接繼續。

  鳳棲梧一皺眉,停下了腳步,以手加額。

  觸手冰涼,一些異樣也沒有。

  安富的聲音重複又重複,簡直就像是一個幽靈在徘徊不去。

  鳳棲梧歇了一會,緩緩以雙手掩住了雙耳。

  所有的聲音一下完全停下來。

  奇怪的,那個安富的聲音也竟然沒有例外。

  鳳棲梧實在有些懷疑,那並非自己的幻覺,真的是有一個幽靈徘徊左右。

  ──這種事,是不是太可笑,太難以令人置信?

  鳳棲梧不覺失笑,他也很奇怪,自己竟然會生出這種念頭。

  一陣急風忽然吹過,枝葉騷動,燈影紛搖。

  鳳棲梧衣袂獵然飛揚。

  風迅速遠逝,搖曳的燈光逐漸平靜下來。

  鳳棲梧也鬆了他掩著雙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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