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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龙鹰呆瞪着她。

  千黛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为何从未朝这方面想过,因为武功高低对她再无任何意义,数十年来她既放弃说话,足不出女观半步,就只有默默地听着。听胖公公申诉与武曌的恩怨,听武曌诉说为圣门的牺牲和奉献。她一双耳朵,成为与外面天地连接的唯一维系。

  千黛不以他眼光为异的,轻描淡写的道:“朕希望能在他们的只言词组里,寻出台勒虚云安插在二张集团里的卧底,并从二张身上,勾划出政局的变化,让邪帝参考,也是朕可以办得到的。”

  由“鹰爷”改唤“邪帝”,称谓上的变化,隐含着激起龙鹰豪情壮志的作用。“鹰爷”比起“邪帝”,温和多了。唤其为“邪帝”,提醒他圣门的身份和该采的手段。如胖公公所言,宫廷斗争,没人和你讲天理,遑论人情。只有“邪帝”式的心态,才能从这类斗争存活下来。

  在千黛身上,他看到婠婠的影子。难怪当年以寇仲和徐子陵之能,始终奈何不了她。婠婠培育武曌出来,一注将以前输出去的,尽赢回来。

  龙鹰虚心问道:“圣上寻出这个人了吗?”

  千黛淡然道:“找到了,所以再不愿在集仙殿耽下去,二张是死不足惜。”

  千黛的心境等若坐枯禅多年的高僧,但化身女帝后,说起杀人却全不当一回事,不脱圣门中人的本色,予龙鹰莫名的感觉。

  龙鹰喜道:“是谁?”

  千黛道:“是个叫凌岸的人,二张背后说他时,称其为‘没影子’,朕曾两次听到他和二张说话,此子该属塞外圣门的人,朕从他的呼吸听出懂‘天魔大法’,该与白清儿有一定的关系。”

  龙鹰为之咋舌。

  竟然可纯听呼吸,掌握其内功走的路子,耸人听闻之极,这方面要跟千黛学习。

  千黛道:“凌岸代表二张,笼络连系可与东宫作对的力量,包括武三思在内,剩以此点,已知他属台勒虚云一方的人。凌岸工心计,狡如狐,对此人,邪帝万勿掉以轻心。依朕看法,此人的目标,当然非是想令二张起死回生,而是要杀邪帝和你的兄弟小符。”

  龙鹰点头表示晓得,因曾早想过此点,故不以为意。

  千黛缓缓的道:“这是朕今天召见邪帝,想说的事里最主要的重点,就是怕邪帝仍安于过往习惯性的想法里,忽略了现今形势的特殊之处,给台勒虚云算倒。”

  龙鹰整张头皮发着麻,暗呼惭愧。

  千黛方是武曌和胖公公最后的杀手锏,于斗争而言,台勒虚云发动的“东宫惨案”,连武曌和胖公公也被逼落绝对下风守势,趁千黛代替武曌的机会,索性武曌、胖公公退,千黛进,以全新的思维,面对台勒虚云新一轮也是决定性的阴谋诡计,如果台勒虚云以为对手仍是武曌和胖公公,要到今天方晓得胖公公不会返神都,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女帝也再非以前的女帝。

  多么高明的招数。

  千黛的优势是无与匹敌的,因她根本命不久矣。说完这番话后,连她自己仍不晓得是否有下一次。

  刚说的话,语调转缓转慢,似为微不足道的变化,于龙鹰却有着强烈的震撼,因是在语气上首现变化,若如静静淌流的河水,忽然变慢,想想可多么令人惊异。

  龙鹰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听着。

  千黛一字一字的说道:“这场政治风暴,开始了便不会歇下来,直至政权再一次嬗变,各党各派,均从他们的位置察觉到预兆,可是政治风暴在何时发生,将如何发生,或威力有多大,除台勒虚云外,怕没人说得准,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

  龙鹰佩服得五体投地,千黛的智慧可以深如大海来形容。她和台勒虚云有一个共同点,两个都是冷眼的旁观者,隔岸观火,反看得比他龙鹰更远更阔。

  千黛回复早前的语速,沉静如不波古井的道:“各方的领袖人物,张柬之、宇文朔、武三思等辈,均为聪明绝顶的人,拥有超卓的脑筋,然而自负才智者,有一不可避免的缺失,就是一厢情愿和自作自大。简言之,是一群非常聪明的人,在不晓得台勒虚云的存在下,被自己的集体想象蒙蔽,使他们没法明了身处的险境,令台勒虚云有可乘之机。”

  龙鹰心中拍案叫绝,千黛道尽了今天神都宫内朝中的情况。

  寝宫内气氛古怪。

  他似变得若千黛般不再说话,默默用心聆听,大感不论自己说什么,均为不关痛痒的无聊话。

  千黛不缓不急的徐徐道:“之所以出现认知上的落差,不悉台勒虚云存在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们惯了用自己熟悉的政治思维和认知的框框,去理解眼前的情况。在一般情况下,本来无可厚非,现在却失之于偏,充满谬误偏差,自己却浑然不知,以为是唯一的方向和视野,除非告之有关大江联的一切,还要他们相信,或有可能改变现今的情况。既然不可能透露有关台勒虚云的任何事,邪帝惟有绝了此念。最忌犹豫不决,导致失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龙鹰听至纵然外面下着雪,仍有汗流浃背之感。

  千黛该是从武曌和胖公公处听得有关他的事,故对他来个当头棒喝,免他一错再错。

  早从千黛的《行医实录》,看出她的耐性、谨慎、精密等诸般的优点,却未曾想过她的思虑如天马行空,超凡入圣。

  龙鹰常自夸自己视事鸟瞰式的角度,可是比起千黛,看到的只是皮毛。今次被“女帝”召来说话,得到的是全新的视野。

  千黛沉默下来,闭上眼睛,显是因精神的损耗,必须稍作小休。

  龙鹰不敢骚扰,耐心等候。就在此时,他感到有人从长生殿右侧穿窗而入,以他的灵耳,仍捕捉不到任何异响,纯因静心下来,魔种生出感应。

  龙鹰冷哼一声。声音的波动,透墙而去,朝感应到的目标一矢中的,更晓得震得对方耳鼓生痛,大吃一惊,现出精神的波动,下一刻从哪里进来,由哪里退出去。

  千黛张开眼睛,冷然道:“二张愈来愈肆无忌惮,来的就是凌岸。”

  龙鹰道:“他是第二次给小民认出来,第三次或许是他死期到。”

  千黛平静的道:“朕之所以不厌其详,向邪帝解释现时的情况,皆因对台勒虚云来说,杀二张只属举手之劳,乃水到渠成的小事。杀邪帝和小符,方为台勒虚云的首要之务,等于赢得最后的胜利。而事实确是如此,那时邪帝的长远之计,将随邪帝的落败身亡,云散烟消,天下再没有能与台勒虚云拮抗的人物。”

  龙鹰点头表示明白。

  千黛悠然道:“邪帝是以新的思维看待这个问题,还是仍照一贯习惯了的方式思索?”

  龙鹰一怔无语,沉吟片刻,道:“多谢圣上提点,小民仍是用旧的那一套思维。”

  千黛道:“无风不起浪,若只得台勒虚云一方的人想杀邪帝,难成气候。只恨要杀你的,韦妃和武三思不在话下,北方世族也视邪帝为势难两立的大敌,朝臣中存此心者,亦大不乏人。他们并不真正了解邪帝,亦不试图理解,漠视邪帝对中土的重要性,认为一天不除邪帝,朕的余势犹在。这种心态,邪帝不可轻忽视之。”

  稍顿续道:“谁都晓得,在正常形势下,杀邪帝纯属痴人说梦,可是若将矛头指向朕,邪帝必誓死力抗,只要形势是由台勒虚云一手布局营造,邪帝仍不改过去的思维,必死无疑。”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到此刻方真正明白千黛为何须费这么多唇舌,循循善诱,正是因看穿自己的唯一破绽。

  至此方明白,神都的确成了个决战场,成功和失败的机会是相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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