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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 第一章 城破家亡

  刀光剑影,喊杀连天。城内城外,冒起数十股浓烟,隐见烈焰腾奔而起,方圆数十里内的高空,覆盖着浓厚的乌烟。时虽当午,秋阳挂天,但在黑烟遮蔽下,大地却是昏暗无光。城南外墙被撞破多处,敌人的擂木仍如毒龙般猛攻,郤氏家兵,组成血肉的长城,拚死顽抗,阻挡从缺口潮水般涌入的凶残敌人,以他们的鲜血来换取每一寸的土地。

  郤宛身披楚国大将惯用的绛红革胄,两边腰间各配一把铜剑,这就是名震天下的“铜龙”和“铜凤”。他以之纵横天下,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际,仍紧紧伴在他身侧。这楚国的第一勇将,挺立在内城城墙上,一改往日临敌从容的态度,面色凝重。城外广阔的平原上,敌人旌旗似海,一层一层的兵马,杀气连天,静待着最后一战的来临。

  郤宛仰天誓言:“囊瓦!囊瓦!我郤宛死必化作厉鬼,索尔之魂!”他手下八千家将,只剩下五千多人。城外十个望楼,于三个时辰前,已经逐一失守,目下退守城内。全军覆没的厄运,迫在眉睫。郤宛眼光迅速掠过左右十多名亲将,双目血芒闪动,大喝道:“好!我郤氏之族,自先祖郤芒创业至今,历经十二代,只有战死之士,从没有投降之辈。”

  众将轰然应诺,决意死战。“轰隆!轰隆!”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巨响,城南依城而筑的高楼,在漫天沙尘碎石中,像一个重伤的战士般,徐徐倒下,城南再不能保存。枕兵城外,兵力达四万的敌人,一齐喝采,使人震耳欲聋,掩没了庞大高楼倒下的声音。在嘈吵声的极限里,一时反而听不到任何声息,周围似乎正在上演无声的哑剧。在混乱至极点的嘈吵声中,产生一种有规律和节奏的异音,一下接一下,直敲进郤宛和他每一个亲将的心里去。敌人敲响了战鼓。

  城外敌人大军的前排部队,开始潮水般移动,向着曾是无敌象征的郤氏家城推进。一名身穿将军战冑的大汉,后面跟着十多名亲兵,迅速来到郤宛面前,躬身施礼道:“大哥!郤正不力,城南失守,敌人将在半个时辰内攻打内城。”郤宛怜惜地看着这个从小至大都忠心跟随自己的小弟,他和身后十多个亲卫,无不负伤浴血;枉自己自负不世将才,竟连这个骨肉相连的亲弟亦不能保护,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无奈还是愤慨。

  郤正道:“今日敌人一开始便猛攻城西的望楼主力,以致我方实力迅速被削弱,又拣城南最脆弱处强攻,使我等措手不及,若说没有深悉我方虚实的内奸帮助,实令人难以置信。”郤宛沉吟不语,其实他早想到内奸的问题,敌人此次突然而来,事前竟无半点先兆,当然是掌握了己方的侦察布置,故能避过耳目。只是这点便可确定的是内奸所为。自己一向厚待手下,肝胆相照,想不到居然仍有出卖整个庞大家族的人!

  郤氏为楚国大族,在春秋战国交替的年代,血浓于水,亲族的观念远比国家观念为强。郤宛回首远眺城外,正南处一枝帅旗高举,上书一个“费”字,偏西处另一枝绣上“鄢”字的大旗,亦正随风飘扬。这两支大旗高出其他战旗半丈有多,在三丈外的高空张牙舞爪,耀武扬威。不论敌友都晓得,这两个字代表了楚国两位著名的猛将,是权倾楚地的令尹囊瓦倚之为左右臂助的勇士。“费”代表费无极,“鄢”就是鄢将师,这二人与郤宛和另一大族之首襄老并列楚国四大剑手,均是楚国的名将。

  郤宛心内暗自测度,这两人的大旗这时仍停在原地不动,但当它们推进时,将是一决雌雄的时刻了。战鼓的震响愈来愈密,叩动着整个战场上每一个人的心弦,不啻是催命的魔咒。郤宛沉声道:“郤正!”郤正全身一震,似乎意识到他大哥将要发出的命令,眼中射出坚决的光芒道:“左尹,小将今日决定城在人存,城破人亡,其他一切,均不用说。”跟着霍然转身,拔出长剑,向城缺处而去;他十多个手下,纷纷抽出长剑,紧随去了。

  郤宛心内一声长叹,也不挽留。毕竟兄弟心意相通,郤正已先知自己心意,称他为“左尹”而不叫大哥,正显示他不要自己因他是至爱兄弟,故而命他逃走,想不到这一生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兄弟,唯一抗命的一次是在这等时刻。郤宛忽地沉吟,似乎要下一个重大决定,好一会后,才断言道:“凌石!”身后众亲将中,一名大汉大步踏出。这凌石脸容古拙,木无表情,给人一种坚毅倔强的感觉。

  郤宛手腕一震,不见如何动作,挂在左腰的“铜凤”宝剑,给他掣在左手中,金剑高指长空,剑身闪闪生光,稳定如岩石,就像是可以永远保留这个姿态,直到宇宙的尽头。郤宛望着这个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虽然在这兵败城破的时刻,仍然不显露丝毫内心的感情,大感满意道:“你即拿我手中铜凤,到内院传我郤宛之命,凡我郤氏之人,包括夫人小姐,立即殉身,以免城破受辱。”语调坚决有力,没有分毫转圜余地。

  凌石一言不发,接剑便去。望着凌石的背影消失在落城的梯阶下,众将神色不变。胜败本就是现实残酷,那时战败的俘虏,大多被充为奴仆,那就生不如死。他们昔日在郤宛带领下,战无不克,今日末路穷途,宁可战死,也不能忍辱偷生。只有站立一旁,身材健硕的男子,却是面色大变道:“爹!”一对虎目,满是泪水。

  郤宛一声断喝,阻止他出言道:“桓度,我以郤家之主向你发出旨命,这是你最后一次流泪,此后你只可流血,不可流泪。郤氏男儿,绝无软弱流涕之辈。”跟着又喟然一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郤桓度垂首道:“孩儿不孝,终日沉迷剑术,不习兵法,以致今日不能分担破敌之责。”神情懊悔不已。郤宛仰天一阵长笑,悲愤万状,背后众将何曾见过他这种神态,不禁激起拚死之情。他们对郤宛的心情都非常了解,郤氏与囊瓦,同属楚臣,目下变生肘腋,同室操戈,囊瓦这等恶毒,岂能不令人愤恨。

  郤宛笑声忽止,道:“桓度不必自责,昔日你三位兄长,均为深悉兵法的良将,但善泳者溺,一一战死沙场。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你不习兵法,我从不勉强,一方面既因为尔母先后失去三子,故留你在她身边,另一方面亦想你能继承家传剑法,发扬光大。今日希望你能借助击剑之术,令你得脱此劫。”四周众将一齐恍然,他们一向不大看得起这位小主公,因为从未见他披甲上战场,终日留在内院妇女群中;加上不知他剑术造诣如何,这时才明白个中原因。

  郤宛又道:“中行,你立即助公子挑选二百死士,护送他逃往国外,东堡左侧,有一秘道,公子尽悉开启之法,由他带路便可。”说完哈哈一笑道:“囊瓦,任你其奸似鬼,也不知我郤氏还有此最后一着。”

  大将中行道:“主公,不如由你和少主一同离去,我们在此牵制敌人。”噗!噗!一连串的声响,众将跪满一地,纷纷劝驾。郤宛连鞘解下“铜龙”,递给郤桓度,心内暗叹一声,若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毫不迟疑逃离此地;那时年纪还轻,有的是本钱,那怕不能东山再起,但今日年华老去,况且一生纵横,所向无敌,要他做那落荒之犬,不如光荣战死!无论希望怎样渺茫,唯有把复仇之想,托与亲儿。

  郤宛向郤桓度道:“他日你必须以铜龙宝剑,饱饮囊瓦的鲜血。”顿了顿续道:“我虽为楚国四大剑手之首,但对囊瓦此獠仍无丝毫制胜把握。尔须好自为之。”极目城外,费、鄢两人军旗,开始缓缓移动,敌人的战车漫山遍野迫来。

  郤宛向跪在身前的众将道:“尔等不须如此,我心意已决,虽然毫无胜望,但誓教敌人付出惨痛代价!”郤宛转身向外,高声大喝道:“费无极,你有否与本人单打独斗的胆量?”

  声音远远传去,震荡于整个战场之上。他为楚国有数高手,这一运气扬声,远近皆闻,很多原已受伤倒下的郤氏子弟,一听主公之声,人心大振,伤病皆起,战场上顿时激战加剧,一片惨烈。费无极的语声远远传来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郤宛你休想作困兽之斗。你若自缚双手,跪地投降,留你全尸。”声音浑厚,余音不歇,显示出精湛之功力。这人武功仅次于号称楚域第一高手的囊瓦和被誉为楚国四大剑手的郤宛及襄老之下,乃非常高明的剑手。

  郤宛不怒反笑,掩不住英雄末路的悲凉!敌军战鼓沉而有力地低鸣,一下一下直敲在郤宛心头,费无极和鄢将师两人的大军,缓缓移动,决定胜负的时刻,在敌我双方的“久等”下,终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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