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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寇仲和徐子陵给傅采林勾起心事,顿感神伤魂断,说不出话来,更无暇计较傅君嫱的不悦。傅采林亦像听不到傅君嫱不满的表示,缓缓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无保留赞美的神迹。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蓬莱,在早春的山野,最先开花的是它,有如美丽的大自然里朵朵红云,美女正是最灿烂的花朵。白日是属于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过水的比重,置水则沉,故名沉香,若没有水,何来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气,心神皆醉的道:“不论香气与名字,均是那末动人,素烟思暖降真香,好名字!好名字!”连跋锋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时随来之幸,因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类人,而他自己则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双目回复神秘莫测的灵焰,微一点头,朝居于另一端地毡边缘,背靠平台石栏,与他遥相面对,目不邪视的跋锋寒道:“自知尔等来长安一事后,君嫱在我这一边耳朵说一套,君瑜在我另一边耳朵说另一套。两姊妹还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见这世界因异而生争,生而为人势难避免,跋锋寒对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为他们说尽好话,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却是木无表情,垂首不语。侯希白则在饱餐秀色,众高丽美女人人神态恬静,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气氛和对话,只不知她们中有多少人听懂汉语?

  跋锋寒双目精光闪闪,迎上傅采林慑人之极的眼神,从容笑道:“正如大师所言,日是火夜是水,日夜水火的对立,正是天地万物推移的动力。作为一个人,其个体是有局限性的。但正因我们的有限,才让我们感受到无限;有对生的体会,才有对死亡的恐惧和认知。个人是有限,扩张却可以是无限。此为跋锋寒一偏之见,请大师指点。”

  不看僧面看佛面,由于寇仲和徐子陵与傅采林的关系,这番话在跋锋寒来说算是客气有礼,但仍充满反驳的意味,最后那句“一偏之见”,似在谦逊,更见可圈可点。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心惊胆跳,傅采林说话行事教人难以测度,真怕一言不合,跋锋寒立要捱他的奕剑术。

  寇仲旁的傅君嫱低声骂道:“夏虫岂可语冰?哼!无知之徒。”这几句话该只得两人听到,因是以束音成线的功夫向两人传递,岂知傅采林右耳微微耸张,向傅君嫱瞥上一眼,露出责怪神色,才往跋锋寒瞧去,唇角逸出一丝涟漪般逐渐扩大的笑意。

  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厉害,如此“耳功”,他们尚是首次遇上,由此推之,师公的感官何等灵锐。难怪可以人奕剑,以剑奕敌。

  傅采林深情专注的望往嵌挂着美月的动人夜空,悠然神往的思索着道:“你能从人的局限看到无限,已非常人之见。若人能睁开心灵的眼睛、穿透一切贪嗔、迷惘、恐惧、私欲,他将可看到自身和环绕在四周的神迹。不论你如何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本身都是一个神迹。生命是整个存在的巅峰,众生中只有人有自由的意志,能为自己的存在作出反思,作出决择。生命同时包含着有限和无限,觉知自己就是通向认识存在的唯一途径。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是在永无休止的生长和衰败中燃起的火花,生命长河的片段零波。”

  四人不由自主随他望往美丽的夜月,生出深刻的感受。傅采林述说的是对生命和存在的哲思,一种超乎常人的宇宙观,由深黑的星空,到地上的一草一木、白云流水,于其间存在的生命,自身的存在确如他所言的是不可思议的神迹和奥秘。人因受到自身的局限,并不晓得这一切从何而来?往何而去?大多数人的选择是视而不见,埋首沉迷于人世的生荣死辱而不能自拔,只有像傅采林这种智者,才能从认知自己,睁开心灵内的眼睛,看到存在背后谜团。

  连跋锋寒也因他的话现出深思的神色,一时说不出话来。傅采林续道:“自出娘胎后,随着生命的成长变化,我们从迷蒙中逐渐苏醒过来,有如从一个梦醒过来般,踏进此一我们视之为‘清醒’的另一个梦里,随着个人的偏好作出不同生存方式的选择,至乎忽略生命的神迹。可是在每一个人深心之中,我们均晓得盲目地去追求物欲,只是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是生命的沉溺,故常感不足,偏又别无他法。这便是我们此时此刻的处境。”

  顿了顿接下去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寻找某种不得而知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为生活带来更深层次的意义。当我注视夜空,又或一朵金蓬莱,甚乎一位动人的女性,我会感到更接近我想追寻的东西。佛陀提出一切皆虚,对比出生命存在的无奈和希望、痛苦与快乐,是觉知存在的方法。我对宗教的兴趣亦止于此,生命的意义只能在内在追寻,外在发生的事,只是内心的一种感受。”

  跋锋寒目光转柔,往傅采林望去,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多谢大师指点。”徐子陵留意侯希白,后者听得目瞪口呆。心忖在他们四人中,感受最深和得益最大的肯定是侯希白。他与傅采林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分别在侯希白沉溺在美丽的本身和形相,透过艺术的手段去捕捉美丽的真貌;而傅采林追求的却是美丽背后的真义,妍丑间的界限更因其超卓的看法和体会而不存在。

  寇仲长叹道:“到今夜此刻,我才真正掌握到娘转述师公你所说的‘每个人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宝库’是甚么意思,唉!多少年啦!”傅君嫱出奇地没有立即出言斥责他,只是冷哼一声。傅采林目光落往寇仲身上,讶道:“你们仍把君婥视作娘吗?”

  徐子陵暗松一口气,至少傅采林没有因寇仲称他为师公而动气,不过傅采林是否不计既往,则仍无任何把握。因为他更怀疑傅采林是永不会动气的人,故不能以此作准。寇仲苦笑道:“娘对我们恩重如山,她永远是我们心中最敬爱的至亲。唉!希望师公你能明白,我们没有杀宇文化及而让他自行了断,其中实另有苦衷,绝非我们忘本。”

  傅君嫱终按捺不住,怒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徐子陵忙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

  傅采林举手打断他的说话,神色恬静的道:“你们可知我因何修练剑术?”寇仲和徐子陵两颗心立时直沉下去,暗呼不妙,一个对生命有如此深刻和超凡体会的人,自可本着他们无法揣测和超然的意念,修成名震塞内外绝世无双的剑法,更无法预料他会怎样处置他们。跋锋寒双目亮起来,淡淡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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