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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箭大师比他们想象的要年轻,介乎四十至四十五、六间,半秃大脑袋被似是不堪负荷的长颈脖独力承担,留着两撇灰白的胡子,眼神疲倦而若有所思,面上皮肉松垂,眼肚浮肿,一副长年沉迷酒色的衰颓样子,那有半点制弓箭大师的风范。房内仍残留女人的香气,可知箭大师刚把陪他的姑娘遣走,好接见三人。

  见到寇仲和徐子陵,只在看第一眼时双目亮起精芒,接着又回复那种万念俱灰,心如枯木的疲惫神色,淡淡道:“我只是江湖上的小卒,何劳两位大驾。请坐!”寇仲三人坐下,略作寒暄后,寇仲从衣内取出井中月,摆在箭大师身前桌面,微笑道:“大师请过目。”

  箭大师看也不看,取出烟管,悠然塞满烟丝,全心全意的点燃,深吸一口,喷出烟来,淡漠的瞧着寇仲道:“我不但对刀没有兴趣,连对弓矢亦生厌倦,少帅若是来向本人求取弓矢,怕要失望而回。”任俊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寇仲本是有所求而来,却竟把佩刀献上要箭大师过目?

  徐子陵凝目窗外,似是对厢房内眼前的事情不闻不问,没丝毫兴致。寇仲对箭大师的冷淡不以为意,现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道:“这把刀有个动人的故事,大师看过就明白。”

  箭大师露出不屑神色,冷冷道:“少帅不要枉费心机,无论少帅出得起多少代价,我那两张被好事之徒渲染得夸大失实的破弓,绝不会出让。何况我早把那两把令人烦恼的弓丢掉,少帅若没有其他事,请让本人能安安静静的度过这个晚上。”寇仲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我身上的银两,恐怕买不起你半张弓,所以我根本没想过要花钱买你的良弓,且在我寇仲眼中,你那两张弓不但是破弓,更是废弓。”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丝笑意,似把握到寇仲的战略和手段。箭大师微一错愕,旋即双目涌出愤忍受辱的神色,沉声道:“既是如此,少帅来找本人究竟所为何事?若非敬你两人英雄了得,本人会立即下逐客令。”寇仲舒服地挨到椅背处,双目神光电闪,道:“我这把刀本来也是废铁,大帅一看便知。”

  箭大师凝神瞪着寇仲,双目首次回复少许生机和对事物感到兴趣的神色。任俊的心七上八落时,箭大师摇头叹道:“寇仲果然是寇仲,非是一般流俗可比。”右手握鞘,左手拿着刀把,把井中月从鞘内拔出。

  井中月的卖相当然令人不敢恭维,箭大师初感愕然,接着双目亮起精光,右手放下剑鞘,以指尖轻轻扫抹刀身,叹道:“这把怎会是废铁,只看刀身上藏而不露的螺旋纹,便知是铸刀高手,采上等铁料渗以玄钢经多层迭打而成,且淬火的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拙中藏巧,实不可多得的隽品,刀身两度弧曲,不但利于砍劈,直刺亦威力无边,这种平铲平削,至刃口仍平磨无脊的厚背大刀,造法失传久矣。”

  这番说话,终显出箭大师的大师风范。他说话时神态专住,自有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狂热和骄傲的气概,无人无我。就像雷九指见到赌桌上的骰宝、侯希白遇上美女的情景。寇仲等再难将他和一个沉迷酒色的人联想起来。旋又把刀还入鞘内,回复先前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神色,疲乏的道:“这确是个动人的故事,刀好人更好!”

  寇仲从容道:“这刀仍是废刀。”箭大师愕然道:“如此好刀怎会是废刀?”

  任俊开始有点明白,要打动像箭大师这种人,必须从他醉心的事物入手。寇仲取回井中月,“锵”一声把刀抽出,余韵仍飘荡于厢房内的空间时,徐子陵连拂四下衣袖,房内四灯齐灭。要知这四盏灯火均有防风灯罩,徐子陵这一手用劲之巧,真教人叹为观止。

  箭大师正摸不着头脑,寇仲手上的井中月黄芒大盛。寇仲淡淡道:“只有当这把刀来到我寇仲手上,才能从废铁变成天兵神器,井中月之名将会因我寇仲而能千秋百世的流传下去。”

  “锵!”井中月回到鞘内,黄芒敛消,但昔才刀芒剧盛,凡铁乍成神器的印象,已深深铸刻在观者心内。任俊热血上涌,终于明白寇仲说服箭大师的方法。加上徐子陵的配合,更充满戏剧性震撼人心的味儿。

  室内由暗转明,窗外月色透入,令人首次注意到楼外月儿当空的美景,前此却是忽略掉的。箭大师不言不动,迎上寇仲慑人的目光。两人丝毫不让的对视片晌,箭大师喝道:“斟酒!”任俊地位最低,忙起身为各人斟酒。

  箭大师移开目光,专注的盯着美酒注进杯内,叹道:“我从未见过比寇兄和徐兄更有说服力的人,两位听过室韦这地方吗?”寇仲愕然道:“室韦?这么怪的名字,是关外某国吗?”

  任俊低声道:“室韦在靺鞨西,铁勒和突厥之东,南接契丹和奚。”箭大师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朝任俊赞许的略一颔首,道:“室韦位于黑水上游,靺鞨占据的是出海的黑水下游,黑水乃塞外第一大江。室韦主要由室韦部四大族组成,就是室韦、大室韦、北室韦和南室韦。”

  寇仲断然道:“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有伤天和的事,大师请说出来,我寇仲必会为大师办妥。”箭大师愤然道:“污人家的妻子,占据别人的家产,这种人死不足惜,杀掉他算否有伤天理?”他愈说愈大声,愈说愈激动,说到最后时双目通红,就像深藏地内的溶岩,再压制不下去,要从火山口喷发出来。

  三人呆瞧着他。箭大师旋又颓然道:“罢了罢了!没理由要你们去为我冒生命之险的。我那两张破弓埋在地底也是浪费掉,良弓配明主,送给你们又如何?”徐子陵终开腔道:“这种奸人确是人人得而诛之,不杀他才有违天理,大师可否说得详尽点。”

  箭大师像苍老几年般,面上血色尽退,缓缓道:“那是七年前一个夏天,我当时在山海关开工场,专制弓矢,刚娶得如花美眷,生活如意。一天有位自称室韦王族叫深末桓的人领着大批随从来向我买货,我见他长得一表人材,言谈风度雍容慷慨,兼之他买货又是用来对付我最痛恨的突厥贼徒,加上他刻意逢迎,竟引狠入室,把他视为知己,岂知……唉!岂知此人狼心狗肺,唉!”

  任俊剧震道:“深末桓不是室韦沙帮的帮主,与妻子木铃并称‘夫妇恶盗’的人吗?此人在塞外臭名远播,率领群盗来去如风,没有人能奈何他们,据闻他们还得颉利暗中支持,肆虐辽北,杀人无数,大师怎会给他愚惑的?”

  箭大师痛心的道:“那时他确是南室韦的王族,恶名未彰,至南室韦被大室韦所败,他始沦为剧盗。有一晚他蓄意把我灌醉,污了我妻子小娟,把我珍藏的弓矢一掠而空,去如黄鹤。可怜小娟自此一病不起,终含恨而逝,深末桓啊!我和你的仇不共戴天。”寇仲听得义愤填膺,沉声道:“我不想把他的臭头随身携带,有甚么信物可带回来让大师奠祭亡妻在天上之灵,好令嫂夫人能在九泉下安息?”

  箭大师一震道:“你们真肯为我讨回血债?那可非是容易的事,两位贵务缠身,唉!”徐子陵道:“我们今趟来求弓矢,正因要到关外去,大师放心,即使寇仲没空,我也会为大师讨回公道!”

  箭大师双目亮起来,整个人像回复生机似的,长身而起道:“我们立即去把‘灭日’和‘亡月’两弓从埋藏处起出来,当年若非此两弓早被分别收藏,已沦入这恶贼手内。”任俊愕然道:“不是叫刺日和射月吗?”

  箭大师傲然道:“一天深末桓未死,两弓仍须一称灭一称亡。”寇仲举杯道:“大师仍未告诉小弟能令两弓回复旧名的信物证据。”

  箭大师手颤颤的拿起酒杯,道:“只要把他夺去的‘飞云弓’带回来,灭日和亡月就可变回刺日和射月。”四人举杯一饮而尽,耳际像听到沙帮群盗在大漠疾驰而来轰雷般的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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