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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忘官轩外弯月挂空,群星拱照,轩内只有谢安身旁的小几燃着一盏油灯,照亮轩堂一角,气氛宁静得有点异乎寻常。

  到达轩门,宋悲风请燕飞独自入内。燕飞直抵谢安身前,蓦地谢安抬头往他瞧来,眼神锐利之极,似一瞥下便可把他看通看透。

  接着谢安捋须笑道:“小飞气色凶中藏吉,此乃否极泰来的气象,明天之约虽有险厄,必可安然渡过。”

  燕飞一呆坐下,虽明知宋悲风必须先得谢安首肯放人,自己方可赴独叟之约。但给他当面揭破,仍颇感尴尬。

  坐下苦笑道:“安公着我来,竟是要给我看气色。”

  谢安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希望我宝刀未老,没有看错气色。”

  燕飞双手捧杯,让谢安把茶注入杯内。

  这时若有人问他,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是谁?他的答案肯定是谢安无疑。

  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确非虚传,不论心胸气魄,才情学识,至乎一言一语,举手投足,均令人折服。

  谢安与他对碰一杯,欣然道:“坦白说,际此良辰美景,我实不惯以茶代酒,不过小飞情况特殊,老夫只好将就。”

  燕飞不好意思的道:“我们可以各喝各的。”

  谢安道:“哪岂是待客之道。今晚我还有一本奇书送给你,要你万勿轻忽视之,你的性情较接近我,此书当对你有所裨益。”

  燕飞受宠若惊的道:“只怕我生性愚鲁,又学识肤浅,有负安公期望。”

  谢安哈哈笑道:“我谢安或会看错别人,却不会看错燕飞。”跟着,珍而重之地从怀内掏出一本已旧得发黄,薄薄的一本帛书,双手递给他,双目现出凝重神色。

  燕飞慌忙起身恭敬接过,只见书面写着《周易参同契》五个大字。

  谢安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你曾听过此书吗?”

  燕飞摇头道:“闻所未闻。”随手翻开,只见写着“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

  看得他吓了一跳,往谢安望去,嗫嚅道:“我对周易的认识很肤浅,肯定会看得一知半解。”

  谢安道:“没有关系。书内的蝇头小字是我的考释批注,你开始看时或会有点困难,很快你会沉迷其中,尽得精奥。你即使恢复内功,但亦大有可能须从头多下工夫,此书会对你有意想不到的帮助,若能因此有所成就,是否后无来者我不敢说,但可肯定是前无古人。”

  燕飞把书纳入怀内藏好,道:“此书能有此异能奇效,究竟出自那位大家之手?”

  谢安解释道:“此书是东汉末年,会嵇上虞人魏伯阳,穷毕生精力之作。”

  燕飞一震道:“原来是他,此人被推崇为两汉第一,丹法大家,更是当代道门第一高手,难怪安公说这是一本奇书。”

  谢安道:“你既晓得魏伯阳是何方神圣,当知此书等若一个丰富的宝藏。书中包罗万有,以《周易》和道家思想为依托,广泛吸取先秦两汉天文历法、医学、易学、物候学、炼丹术等方面的精华,达成天地人三才合一的体系,并不限于武术。现你怀内所藏是天下唯一孤本,我亦希望通过你,把其内容发扬光大,流传下去。”

  燕飞知道推辞不得,且心中确实生出好奇和企望,肃容道:“燕飞绝不会让安公失望。”

  又讶道:“安公若要此书流传,何不教人抄写多本,再赠与有识之士,岂非可轻易达到传世目的,至少该把正本留给自己。”

  谢安淡淡道:“不要再追问,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燕飞默然片刻,沉声道:“安公语调荒凉,是否……”

  谢安打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微笑道:“我刚收到消息,桓玄正式奏请朝廷,要辞掉新加于他身上的大司马之位。”

  燕飞一呆道:“桓玄狼子野心,怎肯放弃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官职。”

  谢安欣然道:“你对桓玄确有很深的认识,却不知这正显示,他手下有非常出色的谋士,此是一石二鸟之计。在实权方面并无影响下,既可安朝廷之心,又可以令朝廷转而对付我谢家。淝水之胜的风光,已因此辞函,一去不返。我已决定待小玄回来后,与他商量该在何时离开建康。”

  燕飞心中一叹,道:“恭喜安公!”

  谢安笑道:“你或者是唯一一个,会因此而恭贺我的人。去吧!悲风在门外等你,希望再见到你时,我的小飞已功力尽复。”

  ***

  宋悲风在前头默默领路,流水声从前方传来,转出林中小径,前方一座小码头临河水而建,秦淮河水缓缓淌流,在月华星斗竞相争妍里,繁星密密麻麻的填满深远无垠的夜空,对岸灯火点点,舟船画舫,往来不绝。

  燕飞到建康这么久,还是首次感受到秦淮河浪漫旖旎的气氛。以往虽曾到建康,却从没有目下的醉人观感。或者是因分享高彦对秦淮河第一名妓纪千千的仰慕,令秦淮河也河水添香。

  忽然间,此刻要到甚么地方,至乎明天关系到他一生人的约会,似乎都变得无关痛痒。

  小码头上有四人守候,泊着一艘有帆的快艇,河水打上船身,发出“沙、沙”的响音。

  宋悲风领燕飞来到码头上,其中一人道:“没有可疑的船只。”宋悲风凝视经过的一艘小艇,点头不语。

  燕飞迎着河风,远眺对岸灯火,感受着秦淮两岸的繁华气象。

  这四个人穿的均是武士便服,面目陌生,年纪均在三十许间,人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精光闪闪,知道全是高手,且没有人显示半点紧张或不安。

  谢府曾受袭在前,敌人下一个目标甚至有可能就是谢安。可想象谢安若夜访纪千千,必从水道乘艇而去,所以宋悲风的谨慎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风向燕飞微笑道:“燕老弟到建康后,尚未有畅游秦淮的机会,就借今晚如何?”

  燕飞欣然点头,与他跨步登艇,四名高手随之上船,解索开船。

  两人在船尾坐下,风帆快艇在其他四人操使下,望西而去。

  宋悲风道:“他们均是水道经验丰富的操舟好手,而我们这艘小帆船设计独特,速度疾快,在河面休想能跟上我们。”

  燕飞仰望夜空,道:“我们到那里去?”

  宋悲风道:“这是最好摆脱敌人跟踪的方法,比起明早大模厮样的走出乌衣巷,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今晚我们在朱雀航附近一所房子留宿,明早我再送你到阳春巷去。”

  燕飞皱眉道:“今晚贵府没有你老哥打点照顾,不是太好吧?”

  宋悲风微笑道:“若谢家没有宋悲风便不行,那就非常糟糕了!”又叹一口气。

  燕飞道:“老哥因何叹息?”

  宋悲风压低声音道:“我在担心安爷。他不单对司马氏心灰意冷,对自己的生命更不乐观。”

  燕飞吃了一惊,道:“老哥是指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吗?”

  宋悲风道:“你误会哩!我指的是,安爷近日常感到大去之期不远,所以很多时候像安排后事的样子。”

  燕飞一想到义赠奇书之举,确有点安排身后事的味道,心中一动,把怀内的帛书掏出来,对宋悲风解释清楚后,递给他道:“明天之约,吉凶难料,老哥请暂代我保管,若我过不了难关,请老哥代我退给安公,请他另觅有缘者。”

  宋悲风接过书藏好,眼中忧色更浓,苦笑道:“这本《参同契》数十年来与他形影不离,他肯把此书赠你,当然是非常看得起你,也有了却心愿之意。”

  他虽没有明言,燕飞当然明白他是忧上加忧,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安公为何不把此书传给玄帅?”

  宋悲风叹道:“我跟了安爷数十年,从来不明白他的想法。很多出人意表的事,总在事后方晓得他是独具慧眼,高瞻远瞩。像他一直没有让三老爷和琰少爷出任朝廷要职,我便大惑不解,到今天方知是如何高明的一着。现在安爷一旦离京,谢家将失去对朝廷内政的影响力。而玄少爷仍牢握北府兵的兵权,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因安爷辞退,再没有与朝廷正面抗衡的危险,反可令乌衣巷的谢家稳如泰山。”

  稍顿续道:“安爷把心爱的书送你,而不是传给玄少爷,其中玄机暗藏,大有深意,但事后你会发觉他是对的。”

  燕飞心中响起谢安的一句话: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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