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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第八十五章 花言巧语

  大厅之上,鸦雀无声,十二名披彩衣的侍女,分别肃立两厢廊下,偌大一座敞厅里,只有一个人在焦急不安地来回躁踱着。

  这个满头花白,一身儒衫,右臂斜斜下垂,一只左手,却不住地握拳虚扬,显然内心正在难决的事情。

  软轿一到厅前,立刻有四名彩衣侍女迎了上来,两名接过轿竿,两名扶起罗英上半身,使他的面貌,能和那儒衫老人相对。

  四目相触,罗英心头猛在一阵狂跳,一抹念头飞快掠过脑际——不错,身材高大,满头斑发,在三元宫地道和武当三清观后竹林中见过的人,正是他!

  那斑发老人见了罗英,神色也微微一震,目中闪露出的逼人的光芒,向他掀动了一下嘴唇,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罗英却冷哼一声,毅然闭上了眼睛。

  斑发老人一怔之后,向两名侍女点点头,道:“带他带我房里去。”

  彩衣侍女低应一声,缓缓抬起软轿,“百丈翁”宋英却紧行几步,走到斑发老人跟头,低声道:“山主,这孩子倨傲得很,是以宋英只得制住他的穴道……”

  斑发老人面色一寒,道:“解开他,一个小孩子,怎能这般折磨?”

  宋英被这冷冷一句,说得脸上微微一红,诺诺连声,紧跟着软轿转入一间铺设华丽的卧室,亲自举手替罗英解开穴道,同时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山主思念骨肉,你要好好应付,此地不是放肆的地方。”

  罗英被困数日,穴道初解,一时还不能提聚真气,只是闭目不予搭理,侍女们将他从轿中扶持出来,安置在一张柔软的锦椅上,他也故作不知,任人摆布。

  祁连山主宫天宁缓步踱进房来,挥挥手道:“你们都退出去,让我安静跟他谈一谈。”

  等到宋英和侍女们躬身退去,宫天宁长叹一声,自己在对面一张虎皮交椅上坐了下来,目注罗英,柔和地问:“孩子,从你愤愤之情看来,大约你已经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

  罗英紧闭双目,不言不动,这句话,显然已引起他内心的激动。

  宫天宁又道:“你不必强压抑感情了,我是你嫡亲祖父,可是,好几次咱们竟彼此不识,当面错过,自从知道你就是玑儿唯一骨肉,祁连和崆峒门下,便受命千方百计要接你到这儿来,咱们早该有这个机会,当面叙一叙亲情了,你说是不是?”

  罗英浑身微微发抖,但兀自不肯睁开眼来,在他内心,正有两种绝对不相同的意念,在冲突难决,诚然,亲情似海,宫天宁名声再坏,总是他嫡亲祖父,那是铁一般的事实,虽然他不愿承认,却无法根本斩除骨肉天性。

  但是,他身受祖母教养,从出世就姓罗,罗家已和他在情感上无法分割,而宫天宁为祸武林,正是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他能够撇开武林公义?能够为了一线血亲,自甘附从这满身罪恶,被天下人不耻的祖父?不必揣测,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能。

  理智与感情的抉择,使他被深深困扰,无人拘谨中挣扎出来,他固然不愿睁开眼来面对那狰狞的面庞,却又多么渴望着俯伏在亲人怀中,尽情放声一哭。

  房中一时静得可怕,半晌之后,宫天宁的声音才悠悠飘送来:“这许年多,我不难想像你受过些什么教育,罗羽寡情,凌茜尖酸,加上秦佑满腹权诈,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是艰苦万分的。”

  微微一顿,接着又道:“但是,你们能够怪我吗?为了当年一剑之仇,我埋头隐忍了数十年,甘心让妻子被人夺去,甘心让自己的骨肉,随着仇人姓氏,荒山埋首,度着凄苦孤寂的岁月,这些苦楚,除了我,天下还有谁能够忍受?但是,我忍受了,我苦熬到了今天,所盼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嘿!妻不以我为夫,子不以我为父,连你,也不愿把我当作祖父……”

  罗英听到这里,突然双眼暴睁,厉声吼道:“你胡说!你胡说……”眼睛再闭时,两滴滚圆晶莹的泪珠,外地跌落胸前。

  他用力咬着嘴唇,浑身战栗,倔强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泪水如雨,仍然表露了他的心声。

  宫天宁并不因为被他打断话头而不悦,平静地又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为什么要胡说?他姓罗的既然自称英雄,就该告诉你真话,难道他们没欺骗了你?”

  罗英哽咽半晌,昂首仰面,大声说道:“请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知道这是事实,奶奶也告诉过我,我虽然不是罗家的亲骨肉,但是,我也没有一个为恶不悛,被天下人不耻的祖父……”

  宫天宁不怒反笑,接口道:“孩子,这是你的成见,你说我为恶不悛,被天下人不耻,这话有何证据?”

  罗英厉声道:“你奸淫妇女,杀戮无辜,却将罪名加在爹爹身上,害他老人家被囚百丈峰,受了十余年苦,我娘也惨死在峰下……”

  宫天宁迅即道:“冤怨相报,乃武林中人本色,欲报积恨,自然可以不择手段,江家助纣为虐,自认清高,杀他子媳,并不为过,至于害你爹爹承担罪名,那正是秦佑秃嫁祸之计,我自从得悉他们移祸奸计,不是把你爹爹救出了百丈峰吗?”

  罗英心头一震:果然,爹爹并没有死,于是又道:“你贪婪无足,在三元宫中,夺取祸水之源,残杀大辜,穷家帮弟子与你何仇,你为了《无字真经》,竟不惜血洗宜昌郊外;武当门下与你何恨?你又害死天玄道长?”

  宫天宁哂笑道:“奇珍异宝,惟有德者居之,穷家四残不自量力,天玄道长以诈相欺,自是死有余辜,怨不得谁?”

  罗英怒目又道:“云梦三杰,米仓双燕,还有许许多多无辜女子,总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也欲置他们死地?”

  宫天宁泰然道:“孩子,俗语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闯荡江湖,扬名立万,有时候,难免下手狠毒些,尤其我和罗家血仇似海,欲图报复,不时候不免会累及旁人,似你这般说,罗羽和秦佑、凌茜等人,当年剑下不知伤了多少性命,他们的罪孽,比我不知更要重过多少!”

  罗英被他强辞夺理,激得怒火高涨,重重哼了一声,道:“任你舌翻莲花,有一件事,你却不能推卸,只凭这件事,便已死有余辜了。”

  宫天宁微笑道:“真有这种事?你倒说说看。”

  罗英一挫牙,切齿道:“就凭你当年恃强侮辱奶奶,使她老人家白壁沾暇,屈辱苟活数十年,你已经该当万死,难赎罪惩了。”

  宫天宁怔了一怔,道:“当年之事,你知道什么,你奶奶原是自甘心愿,以身相许,殊不料秦佑心怀诡诈挑唆罗羽,硬将我等拆散,把你奶奶占为已有……”

  罗英断喝道:“我不想再听你这些巧辞之辞,假如你有胆量,何不把奶奶请出来,当面问问她真象如何?”

  宫天宁道:“傻孩子,这是她一生中最秘密的私情,焉能对你披露,再说,她屈居桃花岛数十年,名义上已是罗家的人,一个女人家,一生仅能从一姓而终,这一段隐情,自是只有长埋心底,念在从前情份上,我也不愿使她为难……”

  罗英冷笑道:“你倒说得堂皇,难道我不知道,你手下三名番僧,已经从太原府把她老人家劫来崆峒了。”

  宫天宁神色一动,道:“这话是谁说的?”

  罗英道:“你别管他谁说的,只问自己有没有这回事就行了。”

  宫天宁沉吟片刻,眉头一皱,道:“竟有这种事,你且在这儿安安静静等上一会,我去查问一下便来。”说完,亲自启门,匆匆而去。

  罗英冷眼侧观,见他似乎不是假装的,心里不禁惊诧起来,看情形,奶奶好像并未落在他们手中,难道南宫显的话靠不住?

  这时候,宫天宁匆匆离去,他功力已复,要脱身正是载良机,但可是,正因为不能确定竺君仪安危下落,使他全没想到脱身逃走,反而呆坐房中,思忖冥想不已。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飘送入耳:“罗少侠!罗少侠!”

  罗英一惊,转头四顾,似觉那声音来自房中,但却找不到一个人影。

  正错愕间,声音又起,叫道:“少侠请将左侧壁上一张山水画掀起,卸除壁上管头,便能讲话了。”

  罗英霍地跃起身来,探手揭开壁画,果然看见有个旋转盖的筒口,依言卸去盖头,低声问道:“你是谁?你在那儿?”

  筒中立即传来一阵苍劲而急促的语声,道:“罗少侠,既入虎穴,诸宜忍耐,千万假作顺从,设法绊住宫天宁,要紧!要紧!”

  罗英惊问道:“你是谁?你在什么地方说话?”

  筒中低声沉应道:“贫道天一,奉命投效,现在庄中,此时崆峒附近,已被正道武林各派高手暗中包围,破贼擒掳,仅在指顾间事,少侠万勿因一时所气愤,坏了大事……”

  罗英听了大喜,叫道:“道长可知道我奶奶有没有落在宫天宁手中?秦爷爷他们现在那儿?”

  天一道长声音答道:“令祖无恙,现在明尘大师等正在祁连预期先破祁连洞府,断了宫天宁归路,然后再破崆峒,一鼓歼灭群丑。”

  罗英听得热血沸腾,接口道:“我……我也要去祁连洞府,我要去救我爹爹……”

  天一道长沉声道:“事关全局成败,少侠休得冲动,祁连崆峒,同属贼窟,少侠留此,尽量设法绊住老贼,祁连洞府指日可破,还愁不能和令尊相见吗?”

  罗英黯然点点头,道:“可是我实在看不惯他虚假嘴脸,不愿再听他巧辩伪饰的言语——”

  天一道长传声道:“少侠肩负着祁连方面成败重责,纵然不遂私意,也只有忍耐一时。”

  罗英问道:“我要忍耐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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