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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其间,伍子英和尹婆婆一番争持,他匿藏林中,句句听在耳里,对于伍子英为罗家仗义执言,心中大感佩服,临时改变主意,又随着伍子英祖孙来到山麓。

  这辆马车,他已是第二次见到了,不过,第一次因系蹑踪尹婆婆,对车辆并未留意,如今听伍子英祖孙二人谈论之言,却引起无限好奇来。

  他疾步行到车边,俯身察看草地上那些零乱足印,凝思片刻,脸上陡然现出惊骇之色,低声道:“伍家祖孙真好糊涂,单看这车辆破残情形,已不难猜测车中人危急窘迫的处境,地上脚印,着靴处深浅不一,步法零乱,那用拐杖的却脚印力均,步步紧逼,显而易见,吃亏的决不是那断腿婆子,何况,车辆虽在,却无马匹,难道那断腿婆子一个人倒将两匹马都骑去了?”

  他一面失声自语,一面展开身法,迅速无比地在十丈之内绕寻一周,目光触处,果然发现两行纷乱的马蹄痕印,遥遥循着山麓延伸远去。

  这个发现,无异证实了他推想的正确——事实恰好和大牛猜测相反,经过一声激战之后,明尘大师等反而落败,仓皇夺马向北退去了。而且败退的方向,不是乱山丛里,更不是乱草堆里,却是沿山麓伸展的旷野。

  左斌顿足叹息一声,迈步如飞跟着蹄印急追,绕过前面山脚,遥遥望见一片起伏的荒野丘陵,已属皖境地界了。

  他略一思忖,迳自疾奔追去,因为这时日影已沉,夜暮将合,要是不能在入夜以前追上那两骑马,再等明天,势必更难赶上。

  其实,他既不识得明尘大师,更不知道罗英和江瑶也在前面,只是从伍子英言谈中,被引发出一股强烈的倾慕之念,一心要看看那位“秦老爷子”究是何等人物。

  疾奔约十余里,天色将暗,赶到一处临近山边的小村子。

  那村子不过十来户人家,四周筑有围墙,想必是依山为生的猎户樵子聚居之地。

  左斌看看自己一身锦衣,只怕行止不便,解开衣包,匆匆取出应用之物,就在山边施展易容秘术,那消片刻,已变成一个走方郎中模样,扬长向村中走去。

  才到村口,果见一个茅草门外,系着两匹健马,几个村妇正围在一起低声议论。

  左斌轻摇串铃,缓步而入,顿时引得村中群犬争吠,那几个村妇倒头望见,个个露出喜色,叫道:“二娃子他爹,快出来,可不是来了救星了吗?”

  茅屋里应声奔出四五名汉子,一见左斌,尽都高兴,其中一人忙迎上来,拱手道:“先生能治得奇难杂症么?”

  左斌笑道:“在下自幼细习歧黄之术,专为济世游历天下,日间在山中迷途,原意是来贵村打扰一宿的,难道村中正好有人染了病症?”

  那人暗叹一声,点点头道:“真是太巧了,咱们村子里午后来了几位客人,老少五个,一口气病倒了两对半,半日不到,眼看都快不行了,先生务必要救救他们才好!”

  左斌暗吃一惊,道:“在这等事,大哥快带在下去看看!”

  那人领着左斌,排众踏进茅屋,屋中光线阴暗,一灯如豆,灯光下情景,使左斌骇然一惊,险些失声叫了起来。

  茅屋不过七八尺宽广,中设一几,点着一盏昏黄油灯,正中一列排着四张木榻,并卧着老少四个,迎面一只木椅上,却盘膝坐一个僧人。

  那僧人合目趺坐,头上蒸蒸冒着白气,浑身僧袍,几乎被冷汗浸透,显然正在拼运内力,熬受体内沉重的内伤。

  木榻上,却是两位气质高贵的老妇,另外两个少年男女,竟是罗英和江瑶,四人全都僵卧不动,气若游丝,眼看已离死不远了。

  左斌认出罗英和江瑶,不期然机伶伶打个寒噤,当时便想认身进屋,不想脚步方动,那僧人竟霍地睁开两眼,目如冷电,遽然投注在他脸上。

  左斌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被那两道满蓄威凌的目光一射,突然从心底生出无限畏怯,慌忙又缩了回去。

  那村汉低声说道:“大师父,这位先生医道极好,专治奇难杂症,小的请他来替各位把把脉,开帖药吃了,也许各位的病就好了。”

  僧人目光流动,深深打量左斌一眼,嘴角一阵抽搐,浮现出一丝凄葳笑意,缓缓摇头,没有出声。

  左斌连忙拱手低声道:“在下左斌,与罗少侠和江姑娘均有一面之识,大师父尽管放心,左某人绝无恶意。”

  那僧人听了,好一会,才释然地点了点头,双目缓缓而合。

  左斌身形一侧,跨进了茅屋,探手一搭罗英脉息,触手如抚炭火,鼻孔里同时嗅到一股恶臭,心头骇然一惊,赶忙又缩回手去。

  那村汉焦急地问:“先生瞧瞧,还有救没有?”

  左斌摇摇头,轻声说道:“他们个个身中奇毒,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可活,就算有大罗仙丹,也难救得活了。”

  村汉惊道:“先生务必要行行好,好歹救救他们……”

  左斌苦笑道:“我何尝不想救他们,但他们所中之毒,天下只怕无人能解……”

  他说这话时,内心极为惭愧惶恐,暗想自己好容易寻到此地,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自是问心难安,但他们俱被奇重之毒所伤,自己连毒物名称尚且不识,却又怎生救得他们?

  左斌生平浪迹江湖,一向放荡不羁,但这一刹那间,竟感到肩头像压了千斤重担般沉重,短短几句话,使他愧惑惶急,兼而有之,羞惭地垂下头去。

  假如可能,他真愿以身体替他们死去,无奈连这点愿望,几乎也成了奢求了。

  正在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喧腾的犬吠之声。

  那村汉方欲转身退去,左斌突然心中一动,伸手拦住他道:“慢一些,让我先看看是什么人?”一缩身,退到门边,偷眼望去,却见一个黑衣老人,踏着草丛施施而来。

  那黑衣老人少说也有八旬以上,身上黑衣衫着满头白发,益显得苍迈不堪,手上捧着一只瓦罐,遥遥向村口走来。

  左斌才一注目,便发现一桩骇人怪事——

  原来那黑衣老人所经之处,草木纷纷枯萎,竟像被烈火烤似的,留下一条数尺宽的通道,村中群犬,一到距他五尺之内,突然都噤若寒蝉,夹着尾巴狼狈逃开,再也不敢走近。

  黑衣老头面含微笑,行到了村口,却不进来,只站在围墙边高声叫道:“有年高执事的吗?请一位出来说话。”

  左斌见那黑衣老人的怪异行径,不禁紧紧皱眉,低声对村汉说道:“这人十分古怪,你去招呼他时,千万不可说出这儿有五个病重之人的事。”

  那村汉应了,匆匆迎出屋去,不想才走近黑衣老人一丈远,黑衣老人突然举手一指,大声喝道:“站住。”

  村汉吃了一惊,怔怔站定,问道:“老人家何事莅临小村?”

  黑衣老人道:“没事,只是路过此处,想寻个地方休息一夜,明早便行,多拿银子谢你。”’

  村汉恍然笑道:“老人家敢情意在借宿,小村房舍还有空余,老人家只管随意一夜。”

  黑衣老人摇摇头道:“慢着,你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那住宿的地方,很不好安排,第一不能在人畜居住之处,第二不能在饮水泉井附近,第三不能在米粮菜肴存放之地,第四不能有窗孔通气的空隙,你能找到这种合适的地方吗?”

  村汉听了怔忡半晌,苦笑道:“老人家怎的有许多忌讳?”

  黑衣老人道:“别问我原因,有这种地方,我便借住一夜,要是没有,宁可在山中露宿,你我无仇无恨,我不愿害你。”

  村汉想了一会,道:“照你老人家说来,只有村后一间久已废弃不用的地窖,或许能够合用……”

  黑衣老人笑道:“有这间地窖,那是再好不过,就烦带路,一宿之后,必有厚谢。”

  村汉迷惘地摇摇头,领着那黑衣老人向村后行去,别说他一个本份村人猜测不透,连左斌久走江湖,听了这番话,也深感迷茫不解。

  黑衣老人遥遥跟在村汉身后,始终保持相距一丈以外,绕过茅屋时,突然鼻孔连耸,却步不前,喃喃道:“咦!这屋里什么东西?竟有这般异香?”

  那村汉因有左斌嘱咐,只顺口笑道:“没有什么,老人家不必理会它!”

  黑衣老人点点头,又走了几步,蓦地停步,道:“不,这气味好奇怪,你别瞒我,屋里必然有甚不可告人的事故……”

  左斌此时正贴门而立,听了这话,骇然大惊,慌忙提气蓄势而待。

  黑衣老人默然片刻,也就未再询问,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却漫声道:“是啊,何必耽误大好休息时光,天都快黑了!”

  脚步声渐去渐远,隐约却又听得他悠悠念着:“鼉鼓三声尽,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

  那吟声阴森而悠缓,含意更令人心惊,左斌倾耳静听,忽然觉得浑身毛发,都根根竖立了起来。

  但他苦苦思索,却始终猜不出这怪异的黑衣老人是什么来历?

  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赶来借宿?为什么指定要那种古怪的地方?为什么踏草立枯,犬畜不敢接近?为什么又要念这首莫名其妙的诗句……

  一连串全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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