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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韦松沉吟半晌,道:“如果一定要分别不同,依愚兄世俗眼光看起来,自然是俗装比较方便些──”

  慧心听了这话,立现欣喜之色,招招手道:“来!咱们到林子里再说。”

  韦松如言随在她身后,两人踏着落叶,重入竹阵,不一会,来到林中一处空地。

  慧心叫他坐在地上,自己也挨在身边席地而坐,双手抱膝,满足的低语道:“多少年来,一直希望有一天,有人陪我在林子里谈谈,平时除了师父,只有巧巧肯陪我,但它又不能跟我说话。”

  韦松迷惘的问:“师妹日间约我来林中见面,就为了想我陪你谈谈?”

  慧心摇头道:“不!我有很重要的话要问你。”

  她不等韦松开口,径自又紧接着道:“但是,我们现在暂时别谈那件事,我想先问你,今天师父跟你说些什么?”

  韦松道:“她老人家是跟我讨论东方姑娘疗伤的事。”

  慧心道:“疗伤是正事,她跟你讨论什么?”

  韦松心知她已经偷听过经堂中谈话,便坦然将炙穴为难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慧心听了,半晌不语,许久,才轻轻问:“依理说,东方姑娘对你有救命大恩,纵然粉身报答,也是应该,但这件事不在肯与不肯,而在疗伤之后,你势非娶她做妻子不可,你考虑过要不要答应下来呢?”

  韦松又把徐文兰立逼同意的事,补述一次,然后道:“为报重恩,我已经没有抉择余地,唯一善策,只等医好东方姑娘,舍命一死,以保全她的清白──”

  慧心猛可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救了一个,死了一个,这是什么办法?”

  韦松叹道:“我既不能眼睁睁见她长此昏迷不救,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慧心道:“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主意也拿不出来?”

  韦松道:“师妹如有两全之策,就请教我,终生感戴。”

  慧心道:“眼前便有两个办法,只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韦松道:“师妹快说出来参酌参酌!”

  慧心道:“第一个办法:咱们只消下山,在附近捉一个男人上来,叫他依照嘱咐,替东方姑娘治疗炙穴,事成之后,一刀将他杀死了,万事皆休──”

  韦松忙道:“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万万不能做的。”

  慧心又道:“好!那么咱们就用第二个办法:你和我留一封信给师父,连夜下山,赶往万毒教总坛,去替她把解药抢回来,这样总好了吧?”

  韦松默然半晌,道:“这一条固然是可行之计,我也曾经对姑姑提过,但她老人家认为,由此往洞庭,一去一返,旷日甚久,何况万毒教总坛因欧阳琰伤败遁回,势必加意防范,假如硬抢硬夺,未必会抢得到手──”

  慧心道:“这么说,一定要你替她炙穴?一定要你拿性命去报答她?”

  韦松黯然道:“目下除此一途,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慧心竖眉不悦,道:“你愿意死,我可不愿意,韦师兄,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位东方姑娘?”

  韦松惊讶道:“这话什么意思?”

  慧心道:“你要是喜欢她,替她炙穴疗毒好了之后,索性娶她过来,要是不喜欢,干脆我──”

  韦松一惊,道:“师妹,你怎么样?”

  慧心咬咬牙,道:“干脆我一刀杀了她,从此再没有麻烦──”

  韦松骇然道:“你怎会生出这么可怕的念头,你──你要叫我做天下人不齿的勾当,要我恩将仇报,永生永世受万人唾骂?”

  慧心脸色一连数变,突然“哇”地抱住韦松,失声痛哭道:“可是,我不让你去死,我不要你拿性命去报答她,你要是死了,我也不能再活下去了──”

  韦松大吃一惊,猛然推开她的纠缠,站起身来,道:“师妹,你是佛门中人,怎能这样?”

  慧心死命摇着头,嘶声叫道:“我不是佛门中人,我不出家了,师兄,答应我,让我蓄发还俗,让我永远跟你在一起,答应我,答应我──”

  韦松万想不到她竟然说出如此露骨的话来,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才好,慧心的身子,却像蛇一地扭缠着他,樱唇如雨,不断落在他的眼上、顿上、嘴上──

  他虽然活了二十年,似这般被一个少女赤裸裸吐露爱意,火辣辣纠缠着身子,这还是生平第一遭。

  是以,他一时竟忘了该如何是好,只知瞪着眼睛,浑身不停的颤抖。

  慧心像一团熊熊烈火,扭动着,呓语着:“韦哥哥,答应我,我要蓄发,我要嫁给你,一定的──”

  韦松惶然喃喃道:“啊!不行!不行!不行──”

  慧心叫道:“行!行!你忘了在华山水窖里,你已经触摸过我的身子,除了你,我不能再嫁给旁的男人,是吗?”

  韦松惊惶失措的摇着头,道:“没有,我没有,师妹,快放开手,快放手──”

  慧心泣道:“难道我不如东方莺儿?难道你不喜欢我?”

  韦松神情一震,突然一挣而起,沉声道:“师妹,你疯了么?要是被姑姑看见,咱们都别想活了!”

  这一挣,用力过猛,竟将慧心推跌在地上──

  慧心冷不防韦松会这样用力,一跤滚跌地上,整个迷梦、幻想、希望,都被这一跤跌得粉碎。

  她怔怔坐在地上,一时反倒忘了悲伤和哭泣,拥塞在她心中的,只有屈辱、悔恨,说不尽的屈辱和悔恨。

  她向他掬出赤裸裸一颗心,换来却是满身羞渐。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想爱一个男人,也是生平第一次尝到爱的苦果,在她纯洁无瑕的心田上,被韦松划上一条深深的刀痕。

  所以,她反而不哭了,非但不再哭,更觉得这一剎那间,对这个世界,突然了解了很多。自然,这些“了解”,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韦松见她颊上泪痕宛然,痴痴坐在地上发楞,不安的问道:“师妹,跌着哪儿了么?”

  慧心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拂着身上尘土竹叶,冷漠的笑道:“谢谢你,师兄,我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韦松木然半晌,猜不透她话中是何含意,只好讪讪道:“只因师妹是佛门弟子,姑姑门规又严,要是给她老人家看见,必然彼此不便,所以──所以愚兄失手略重了些──”

  慧心听了这番话,眼眶忽又一红,但她极力忍住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凄然一笑,淡淡说道:“这怎能怪你,都怪我太──太下贱了。”

  韦松惊道:“师妹,求你别这么说,愚兄真要无地自容了。”

  慧心冷冷道:“无地自容的应该是我。”

  突又忍不住泪水簌簌直落,用力跺脚道:“我恨我是佛门弟子,我恨我们为什么要见面,我恨你是我的师兄──”

  韦松愕然失声叫道:“师妹,师妹,你──”

  呼唤声中,慧心头也不回,有如一缕轻烟,消失在竹林中不见了。

  一阵风过,林影摇曳,沙沙之声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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