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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第十四章 柔肠寸断

  温如玉、卓长卿心头俱都一震,两人倏地一起分开,扭首望去,只见温瑾当门而立,地上的珠儿,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温如玉浑身一阵颤抖,倒退五步,倚在墙上,有如突然见到鬼魅一样,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温瑾,颤声道:“你——你怎——地回来了?”

  温瑾面目之上木无表情,缓缓一抬足,踢开门边的明珠,缓缓走了进来,目光一转,从地上拾起那块白木灵牌,轻轻拥在怀里,目光再一转,笔直地望向温如玉,一字一字的冷冷说道:“我爹爹是不是你杀死的?”

  这冰冷的语声,宛如一支利箭,无情地射入温如玉的心里。

  她全身一震,枯瘦的身躯像是在逃避着甚么,紧紧迟到墙角。

  温瑾目光一抬,冷冷道:“我知道爹爹是你杀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温如玉走了过去,卓长卿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掌心亦是湿湿的,已出了一掌冷汗。

  他的心亦在慌乱地跳动着,他眼看着温瑾的身形,距离温如玉越来越近,哪知温如玉突然大喝了一声:“站着!”

  温瑾脚步一停顿,温如玉却又长叹一声,缓缓垂下头,说道:“你爹爹是我杀死的——是我杀死的!”

  温瑾伸手一探柔发,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

  她纵声狂笑着,笑声凄厉,只听得卓长卿掌心发冷,他从未想到人们的笑声之中也会包涵着这许多悲哀凄凄的意味。

  只见温瑾又自缓缓抬起脚步:“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是不是?”

  她狂笑着,冰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的沿着她柔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重复的问着:“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缓的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钧铁锤,在温如玉心里头撞击着。温如玉枯瘦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墙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不要再走过来,知道吗?不要逼我杀死你,不要逼我杀死你——”

  温瑾的笑声更凄厉了:“杀死我——哈哈,你最好杀死我,你杀死了我爹爹,杀死了我妈妈——”

  哪知——

  她话声尚未了,温如玉竟也突然纵声狂笑起来:“我杀了你妈妈,哈哈——我杀了你妈妈——”

  突地——

  卓长卿只听“轰”然一声,木石尘砂,漫天飞起。

  他一惊之下,定睛望去,只听温如玉惨厉的笑声越去越远,这女魔头竟以至强至刚的内家真力,在墙上穿了一个大洞,脱身而去,远远传来她凄厉的笑声:“我杀了你妈妈——我杀了你妈妈——”

  剎那之间,笑声划空而过,四下又已归于寂静,只有温瑾与卓长卿的呼吸之声,在这寂静如死的夜色中响起一些声音,但却又只是那么微弱。

  温瑾还自呆呆的站在地上,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望着渐渐平息的砂尘,她僵立着的身躯,渐渐也起了一阵颤抖。

  终于——

  她再也忍不住激荡的心情,失声痛哭了起来,卓长卿只见她身躯摇了两摇,然后便像是一缕柳丝般虚弱的落到地上,他心头一跳,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过去,一把搂住她的纤腰,惶声问道:“姑娘,你怎样了——”

  但是温瑾又怎会听得到他的声音,她只觉心中有泰山一样重的悲哀,北海一样深的仇恨,要宣泄出来。

  但是她此刻除了痛哭之外,她甚么也不能做,她再也想不到自她有生以来,就一直爱着她、照顾着她的姑姑,竟会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管在别人眼中,对她的姑姑如何想法,但是那么多年,姑姑在她看来,却永远是慈蔼而亲切的。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所有她一生中全心倚赖着的东西,全部像飞烟一样的消失了。

  “我该怎么办——爹爹、妈妈,你们怎么不让女儿见你一面——”

  她痛哭着低语着,爹爹、妈妈,在她脑海中只是一个模糊而虚幻的影子,她捕捉不到,而且也看不真确——但是——温如玉的影子却是那么鲜明而深这地留在她脑海里,她无法摆脱,难以自遣,十余年来的爱护与关切,此刻竟像是都变成了一条毒蛇,紧紧的咬着她的心,人类的情感,情感的人类,生命的痛苦,痛苦的生命:“啊,为甚么苍天对我这样残忍——”

  她哀哀地哭着,眼泪沾湿了卓长卿的胸膛,他不敢移动一下,他知道此刻蜷伏在他胸膛上的女孩子的痛苦,他也领受得到她的悲哀,他看到门外已有了一线淡淡的曙光,但是晚风很冷,他不知道黎明前为甚么总会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于是他让她蜷伏在自己的怀抱里,领尝着这混合着悲哀、仇恨、寒冷,但却又有一丝淡淡的温馨的滋味。

  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个安慰的动作,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是轻轻地拥偎着她,直到她哭声微弱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珠光黯淡了,晓色却明亮了。

  卓长卿感觉到他怀中的温瑾哭声已寂,鼻息却渐渐沉重起来,他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但痛哭之后的女子,却常是容易入睡的。

  于是他仍未移动一下身躯,只是稍为闭起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清晨的大地是寂静的,潮湿而清冷的寒风,虽然没有吹干树叶上的朝露,却吹干了温瑾的眼泪。

  他看到了他。

  他感觉到她身躯的动弹,知道她醒了,他垂下头——于是他也看到了她。

  这一瞥的感觉是千古以来所有的词人墨客都费尽心机想吟咏出来,却又无法吟咏出来的。

  因为世间还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能描叙出这一瞥的微妙。

  那是生疏的感情的成熟,分离的感情的投合,迷乱的感情的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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