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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钉鞋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过他的铁枪,也从铜壶里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后才叹息答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钉鞋的表情极严肃:“小人不配。”

  “你错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钉鞋还是说:“小人也不敢这么样想。”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陪着他。”

  “那只不过因为小人这条命本来就是堂主的。”钉鞋说:“小人这一辈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不管堂主变成什么样子都一样是我的堂主。”钉鞋断然说:“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

  “你看见他变化这么大,心里也不难受?”

  钉鞋不说话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样难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钉鞋沉默。

  小高凝视着他:“只可惜你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他振作。”

  钉鞋又喝了一碗酒,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声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钉鞋立刻抬起头,盯着小高。

  “可是你,定要先告诉我,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小高也在盯着钉鞋,“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高大少,”钉鞋的声音好像在哭:“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

  “我当然要问。”小高说:“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钉鞋本来好像已经准备说了,忽然又用力摇头,“小人不能说,也不敢说。”

  “为什么?”

  钉鞋索性坐下去,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么变的?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到哪里去了?钉鞋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夜更深,更冷。火势已弱。

  钉鞋挣扎着站起来,喃喃的说:“小人去找些柴来添火。”

  他还没有走开,朱猛忽然在醉梦中发出一声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声低吼:“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这一声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钉鞋身上。

  钉鞋的身子忽然开始发抖。

  朱猛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小高已拦住钉鞋的去路,用力握住他的双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说:“朱猛一定是为了她才变的。”

  钉鞋垂下了头,终于默然了。

  “现在她还在不在洛阳?”小高问。

  “不在。”钉鞋道:“小人和堂主远赴长安回来时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夜袭雄狮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当值,居然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让人轻易得手,不但烧了我们的雄狮堂,还杀了我们四十多位兄弟,才扬长而去。”

  “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东来派来的。”

  “一定是。”钉鞋说:“他们来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对我们内部的情况很熟悉。”

  “雄狮堂里一定也有卓东来派来卧底的人。”小高说。

  “所以有人怀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他是因为知道自己疏于职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

  “蝶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反了?”

  钉鞋摇头:“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个臭小子,怎么会跟着她走?”

  “难道她是被卓东来的人架走的?想用她来做人质,要挟朱猛?”

  钉鞋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堂主才没有到长安去找司马算账。”

  “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会去?”

  “大概不会。”钉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长安,大镖局的那些王八蛋很可能就会立刻把蝶姑娘拿来开刀。”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要哭的样子:“堂主曾经告诉小人,只要蝶姑娘能好好的活着,堂主就算受点罪也没关系。”

  “就因为这位蝶姑娘,所以你们的堂主才会变得意气消沉,什么事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现在还能大摇大摆的横行闹市?”

  “小人也想不到堂主会为了一个女人这么痴心。”钉鞋说:“小人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他本来以为小高一定会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他错了。

  他发现小高的眼中忽然也变得充满了悲伤,正在痴痴的望着远方的黑暗出神。

  ——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难以忘怀的恋情。

  钉鞋当然不知道这些事,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小高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声音说:“你们的堂主并没有变,他还是条男子汉。”小高道:“有真正的男子汉才会关心别人,如果他完全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会跟着他了。”

  “是。”

  钉鞋嗫嚅着,又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道:“高大少,有句话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每个人都应该关心别人的,可是为了别人折磨自己就不对了。”钉鞋说:“那样子反而会让他关心的人伤心失望的。”

  小高勉强的笑了笑,改变了话题。

  “我看到那边有个避风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他对钉鞋说:“你也该睡了。”

  天地间又完全沉寂下来,只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

  钉鞋将一条厚毡铺在岩石上,抱着朱猛睡上去,又用两条毛毡盖住,然后他自己才在旁边睡下来,睡在冰冷的岩石上,就像是个虾米般缩成了一团。

  天亮前他被冻醒时,就发觉小高也已醒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见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脸,而且还好像把手里的那个包袱解开了。

  钉鞋没有看清包袱里究竟有没有一把剑,更没有看见剑的形状。

  他不敢仔细去看。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

  ***

  朱猛醒来时天已大亮,钉鞋早已起来,正在生火烧水。

  可是小高却不在了。

  朱猛跃起来,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到处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朱猛问钉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到哪里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报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小人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钉鞋说:“可是堂主应该想得到的,因为高大少是堂主的朋友。”

  朱猛的人本来已因悲伤失望而变得更萎缩,听到钉鞋这句话,却忽然振奋起来,充满血的大眼中也有了光,忽然一跃而起。

  “不错,我的确应该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朱猛大声道:“钉鞋,我们也走吧。”

  “是。”钉鞋的精神好像也振奋起来,眼中却有了热泪,“小人早就准备好了,小人随时都在准备着,小人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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