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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帘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动作已经够快了,谁知我一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愿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见得到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一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是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笑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拚命,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拚命,别人就要对你畏惧三分。”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拚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拚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面色突又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探问着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眉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拚命?”

  风四娘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的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一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的自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睛,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边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灯下闪着令人心都会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的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目光却是空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至少就可以偷偷的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彷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

  这句话几乎和萧十一郎方才说的完全一模一样。

  沈璧君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会和萧十一郎说出同样的一句话,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个人。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

  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

  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痛苦。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的举起杯,很快的喝了下去。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又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拚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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