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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坛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

  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坛酒。

  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要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一郎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又静静的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了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了那种尖刻的讥诮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

  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受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的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
  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
  天心难恻,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

  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

  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该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种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一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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