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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

  店伙也莫名其妙的陪她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蛮不讲理,是不是?”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

  店伙拚命点头,道:“是是是。”

  沈璧君慢慢的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上不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

  店伙却已在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

  店伙赔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赔着笑道:“姑娘这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小人就认得了。”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已早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衍着应付几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家庄,必定重重有赏。”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的打量着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庄的人,只怕是回不去的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得不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了。”

  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要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

  沈璧君以手拍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陪姑娘走一趟吧。”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着闷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

  变得很可笑。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的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她,她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无趣?”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也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么还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打击的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何必关心她?”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心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免得怄气。

  听到外面的车马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担起心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过她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又替她担心了?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事?我算什么东西?”

  “只不过,她的确是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了时必定会后悔的,我也该原谅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萧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看着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

  萧十一郎一杯杯的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得胸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一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忪的睡眼,瞪着萧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

  “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有何妨?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去管别人心里的想法?”

  车马走得很急。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

  沈璧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怕,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去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的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璧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的发抖——

  她彷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是有个人在她耳旁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的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彷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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