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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了。”

  张实道:“是,是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师,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

  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恩爱,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慧,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份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彷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全无表情,又淡淡的说道:“胡镖头在那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已作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局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无价从状元楼抢去的,一个月没有二三百两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都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了?”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拔出了腰刀,身子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胁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拆毁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那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份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执言,评定是非,怎么一直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谢大侠又岂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间远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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