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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冬残春至,薄暮的春风里,仍有料峭的寒意。西山日薄,一阵挟着初生紫丁花香的微风,吹入窗棂旁一个凝神静坐的素衣美妇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目光中的幽怨之意。

  融化的雪水,沿着后园中碎石路旁一条沟渠,流入假山边的荷池,直到夕阳全落,夜色渐浓……

  她却仍然动也不动地凝坐在窗棂边。浓重的夜色,已将大地完全掩没,但是她,她却仍未有点燃她身边铜台的蜡烛之意。

  后园西角的一道雕花月门,轻轻推开一线,一道灯光映入,两个紫衣垂髫的少女,一人手持纱灯,一人手捧食盒,踏着细碎的脚步,悄悄走入园中。她们身后却又跟着一双丰神俊朗的少年男女。夜色之中,他们的面容,也都像那素衣美妇一样,幽怨而沉重。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上,终于,她低语着道:“园子里没有灯光,沈三娘难道睡了么?”

  她身边的少年长叹一声,道:“只怕不会吧!”

  她柳眉微皱,道:“我但愿她能睡一会。这些天来,她已憔悴得太多了。”

  于是,又是两声叹息,随着微风,在这幽静的后院中丝丝飘送出去。

  叹息之声,是那么轻微,但那凝坐窗边的素衣少妇,秋波一转,却已发觉,轻轻说道:“影妹,是你们进来了么?”

  正依偎在这少年身边的少女,已加快了脚步,走进这后园南角的三间敞轩里,口中答道:“三娘,是我。”

  那一双垂髫小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食盒,点燃了桌上的素烛。于是,这昏黄的灯光,便使得这素衣美妇的面容,更加绝艳,也使得凝聚在她眉峰秋波中的幽怨悲哀,更加浓重。

  那少年在门外轻咳一声,素衣美妇道:“小管,你也进来吧。”

  她身形却仍未动,生像是太多的悲哀已将她的肉体与灵魂一齐压住。

  打开食盒,取出了六碟清淡而美味的佳肴,取出了三副精致而淡雅的杯盏,用一条淡青罗帕束住满头如云秀发的少女轻轻道:“三娘,我和小管来陪你吃点东西,好么?”

  素衣少妇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一丝幽怨而哀痛的笑容。这笑容并非是表示她的喜悦,而仅是表示她的感激。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低语着道:“你们……你们真的对我太好了。”

  于是她转回身,目光一转,轻轻又道:“影妹,你也瘦了。”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其中却不知含蕴着多少情感与关切,这种情感与关切却是这少女生平所未享受过的。

  她明亮而清澈的眼波一眨,勉强忍住目中的泪珠,强笑道:“三娘,你要是不吃些东西,我也不吃,你……你忍心叫我更瘦么?”

  素衣少妇樱唇启动,却未说出一个字来,只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那少年一直垂手而立,呆呆地望着她们。他本十分飘逸潇洒的神态,此刻亦因一些痕迹犹新的往事,而加了几分坚毅。

  房中一阵静寂。

  素衣美妇突地伸手抹去腮旁泪珠,抬起头来,强笑着道:“你们叫我吃,你们也该吃些呀!”语声微顿,又道:“小管,怎的没有酒?忧郁的时候没有酒,不是和快乐的时候没有知心的朋友来分享快乐一样地痛苦么?”

  管宁回身吩咐了那两个垂髫小鬟,心里却在仔细体会着她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一时之间,心中只觉思潮如涌,暗暗忖道:“悲哀时没有朋友来分担烦恼,还倒好些;快乐时你若突然发现你知心的朋友不在身侧,那真的比悲哀还要痛苦。”

  忍不住抬头望了凌影一眼,只觉这两句话骤然听来,似乎十分矛盾,但仔细一想,含意却竟是如此深邃。

  他呆呆地愣了许久,直到一把翠玉的酒壶,放在他身边的桌上。于是他们无言独坐,直到满满的酒壶空了,空了的酒壶再加满。

  烛泪,已流下许多了。

  在这京城管宅后园中的三个心情沉重的人,才开始有了较为轻盈的语句,他们,自然便是沈三娘、凌影、管宁。

  他们从妙峰山一直回到京城里,因为在他们那种心情下,只有这清幽而雅静的家宅,是唯一适合他们的去处。

  但是这些日子来,他们却从也不愿谈起那些令人悲哀的往事,因为他们都深深了解,这些事都会那么深刻地刺伤到对方心底深处。

  直到此刻……

  管宁再次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重重搁下了杯子,长叹一声,道:“这件事直到此刻,虽有大部分俱已水落石出,但是……”

  凌影轻轻对他做了个眼色,他却根本没有看到。沈三娘凄然一笑,接口道:“影妹,你不要拦他。这些事既然已经过去,死了的人……唉!死了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的,我的悲哀,也……也好像渐渐淡了……你让他说。有些事搁在心里,还不如说出来的好。”

  管宁微喟一声,道:“四明红袍为了要消除心头的大恶,是以不惜千方百计将君山双残、终南乌衫,以及少林、武当等派的一些掌门人毒手杀死,但他们与四明红袍之间,却并无如此深切的深仇,足以使得四明红袍这般做呀?”

  凌影秋波一转,道:“这原因倒不难推测。江湖中睚眦必报的人,本来就多得很,四明红袍只怕也是这样的人。”

  管宁眉峰一皱,显见对她的这番解释,不能满意。哪知,凌影突又轻呼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接口又道:“最重要的,只怕是这四明红袍以前一定做过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隐秘之事,而突然发现,这些人都有知道的可能,是以……”

  管宁一拍前额,道:“定是如此。”

  他想起了那些留在车座下的言语,再和凌影此番的说话加以对证,想必自是如此,不禁含笑望了凌影一眼,意示赞许。

  哪知凌影柳眉轻颦,却又轻叹着道:“他将这些可能知道他私隐的人全都杀了,这些事,唉!只怕江湖中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沈三娘轻轻放下酒杯,接口叹道:“自古以来,武林中被人隐藏的私隐,也不知有多少,这本不足为怪,何况……唉!这些事也和我们无关,不去想它也罢!”

  凌影、管宁对望一眼,心中虽觉她的话似乎有些不对,但却也想不出辩驳之词,只听沈三娘又自接口说道:“四明红袍之举,的确事事俱都早已处心积虑。他一定先找了两个容貌与自己夫妻相似的人,然后替他们化装扮成自己,然后再安排让后人亲眼看到他们的尸身,那么一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都只道他们已死,便再也不会以为他们是此事的凶手了。”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道:“这两人为了自己的私仇,竟连自己门下的人都一齐杀死了,心肠真是太狠毒了。”语声一顿,突又奇道:“但我是在无意之间闯入四明山庄的呀,却不是他们安排的哩。”

  凌影道:“你自然不是他们安排的人,但你无意闯去,却比他们安排的更好。”

  管宁奇道:“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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