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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一点火光,突地从店栈墙角转了出来,接着“笃笃”两声更鼓,一个懈怠苍老的声音,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传来,懒洋洋地自语道:“又是二更啦!天,怎么还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过得真慢呀!”

  紧握一锭金子在手中的管宁,正望着漫天的雪花发愣,听见这声音,倏然一惊,脚步一缩,想退回门里,却听这更夫已自喝道:“是谁?这么晚还站在这儿。”

  管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又遇着了麻烦。他生怕这更夫会看到院里的两具尸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对于违法的事,总是不敢做的。这两具尸身虽非他所杀,但他却怕沾到凶杀的嫌疑。这种感觉,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换了“铁金刚”这类角色,只怕早已将这更夫一刀杀却。

  而此刻,他却立刻应声走了出去。耸着双肩,缩着脖子,穿着一身老棉袄,手里提着个灯笼,捻着个更梆的老更夫,睁着朦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两眼,干咳了两声,又道:“小伙子,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呀!是跟谁幽会?嘿——年轻人,真都是夜猫子。难道你也像我老头子一样,怕活不长了,连晚上都不敢睡觉?”

  这老人亲切的语气,友善的态度,管宁突然发觉,有些人的人性是那么善良。这老人看到自己如此鬼祟样子,竟没有丝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动,便问道:“老人家,我是因为有个客人生了急病,要尽快到妙峰山去求医。你老可知道,从这儿到妙峰山,该怎么个走法?”

  老更夫长长地“哦”了一声,将灯笼往门里一照,管宁心中立刻一阵巨跳,生怕灯笼的灯光,会照出地上的尸身。

  他却不知道这老人老眼昏花,在这幽暗的深夜里,要叫他看出一丈以外,马厩下阴影中的东西,再添三只灯笼,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只见这老人手里举着灯笼,来回晃了两晃,道:“这里面有辆马车是不是?嘿——还套上了马。嘿!原来你要趁夜赶路。妙峰山可不远,从这儿出镇往西走,走个里把地,再北转,不到天亮,你也许就能赶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头子怎的没听说过妙峰山上住着大夫呀?”

  “笃笃”两声,更梆又是两响,这老人摇了摇头,蹒跚着往外走去,一面摇着头,叹道:“唉!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身体真比我老头子棒得多。这么黑,这么晚,还能赶车……”

  管宁望着这老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想到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里方自泛起一阵淡淡的怜悯,但转念一想,这老人的生命虽然平凡,但却是安乐而稳定的,他毋庸对世人负疚,也不会对上天有愧,因为,他已尽到了他做人的责任。

  “但是,我呢?”他垂下头,走到院中,走到那辆大车旁。此刻他甚至宁愿方才被那罗衣少妇驶走的是这辆,因为,他对人们已有歉疚的感觉。

  跳上车座,扬起马鞭,叭喇一声,健马长嘶,车轮转动——

  这辆马车,便冒着风雪,冲出了这客栈的大门,冲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辚辚的车声,划破了大地的寂静。

  他挺起胸膛,长长透了口气。风雪劈面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极的意志,振奋起来。

  于是,车行更疾。

  他留意观察着道路,左手捻着缰绳,握着马鞭的右手,却搭了个凉篷,盖在眼睑上,免得迎面飞舞的风雪,将视线挡住,因为,在这深沉的夜色里,要辨清前面的道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突地——一条黑影,跄踉着从道路冲出来,扬手一招,似乎想将马车拦住。

  管宁双眉一皱,微一迟疑,马车已冲过那人身旁。在这剎那之间,他心念数转,终于一提缰绳,吆喝着将马车勒住。车声一停,马嘶一住,便听得那人口中不住哼着。

  管宁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两步,终于“噗”的倒在地上。黑夜中,他依稀辨出这人的身形,心头不禁一凛——这看来似乎已受了重伤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鹗谭菁!

  管宁一惊之下,立刻跳下车去。他与这枯瘦的老人,虽然并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见人有了危难,无论此人是谁,他都会仗义援手,至于他自身的利害,他却根本不去想它。

  瘦鹗谭菁在地上哼了两声,挣扎着抬起头来,于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便是方才发呆的少年。

  管宁俯下身去,搀起这老人的臂膀,焦急地问道:“老前辈,你受的是什么伤?伤在哪里?”

  瘦鹗谭菁长叹了口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宁的怀里,管宁问他话,他只能虚弱地摇了一下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伤,究竟是被何物所伤的。

  于是,管宁只得将他抱到车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门一白的身旁。瘦鹗谭菁此刻目光若仍是敏锐的,头脑若仍是清楚的,还能看清他身旁所卧的人的面容,只怕他立刻便会跳起来。

  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开始麻痹,而且他还感觉到这种麻痹已逐渐蔓延到他心房。命运的安排,永远是如此奇妙和残酷,它使你终于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却又会在你最最不愿见到此人的时候。

  这辆大车,外观虽不起眼,但内里却制造得极为精致。车厢四角,都嵌着一盏小小的铜灯,只是管宁方才心乱之际,便未将灯燃着。

  他此次离家出门,本已立下闯荡江湖的志愿,因此事先将行囊准备得甚是周详。此刻他从一旁取出火折,爬进车厢将四角的铜灯俱都用火点着,车厢内便立刻变得十分明亮。

  光芒刺眼,瘦鹗谭菁微睁一线的眼睛,便又闭了起来。

  管宁俯首望去,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没有一丝血渍,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他心中一动,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剧毒!”

  此念方生,目光转处,却见这老人枯瘦面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苍白的面色,倏的转青。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这狰狞的面容上,管宁不觉打了个寒噤。却见他痛苦地低喊一声,突又伸出双手,“啪”的击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着他自己的衣衫,双手一扬,“嘶”的一声,他竟将身上穿着的皮袄撕成两半。

  车门外有风吹进,吹起这皮袄里断落的棉絮,浅黄色的狐皮短袄内,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点淡淡的血渍。

  管宁不禁为之心头一凛,定眼望去,这五点淡淡的血渍上,竟各个露出半截乌黑的针尖,针尖颇细,甚至比绣花针还要细上一些,但却仍穿透这厚重的皮袄,直入肌肤,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事。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五点针尖,心中突又一动,倏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庄小桥前所遇的暗器,又想起武当四雁中,蓝雁道人所说的话:“……以贫道推测,在四明山庄的止步桥前,袭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驰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其毒无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乌煞,罗喉神针’……”

  管宁不禁脱口呼一声:“罗喉神针——”

  瘦鹗谭菁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竟使得已将奄奄一息的他,挣扎着坐起半身俯首一望,面色大变,惊喝道:“果然是‘玄武乌煞,罗喉神针’……唉——我怎会想得到那里面竟会是他们兄弟两人……”

  眉峰一皱,又道:“奇怪,他兄弟两人,怎会也到了此间,又怎会潜伏在祠堂里……”

  语声一顿,目光突地掠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管宁此刻心中思潮又起,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是在哪里遇着他们,又怎会中了他们的暗器?”

  要知道管宁心中始终认为四明山庄那件凶杀之事,要以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的嫌疑最大,是以此刻听到他们的行踪,便立刻忍不住追问起来。

  却听谭菁长叹一声,“噗”的卧倒,沉声道:“我哪里知道是他们,只怕他们也不知道是我……”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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