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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管宁大惊之下,定睛一看,夜色之中,只见这大汉已经穿得发黑的白羊皮袄的背心上,竟渗有一片鲜红的血渍,那扮成店伙样子的贼党,背后亦有一片鲜血,而这两个人之间的雪地上,却赫然有八个像是用剑尖划出的潦草字迹:“如此疏忽,真是该死!”

  方自稍住的雪花,已将此刻划颇深的字迹,掩得有些模糊不清。管宁出神地望着字迹,一时之间,心中满是惭愧自责,不觉呆呆地愕住了。

  他知道这两人定必是在自己和吴布云停留在那跨院中时,偷偷溜出来,要看看这两辆大车中所载是何财物。等他们见到大车中只是两个病人,自然大失所望,甚至还要对车中之人加以杀害,而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人突然掩到他们身后。他们背后的伤口,不用说,自也是被这人所创。

  这人暗中救了公孙左足和那神秘的白衣人,自然就不免要恨管宁和吴布云的疏忽,是以便在地上留下字迹,以示儆戒。

  “但这人却会是谁呢?”管宁呆立在凛冽的寒风里,暗问自己。

  他想到三天以前,书斋中突地穿窗飞来的两剑一刀,以及昨晨桌上赫然出现的桑皮纸包——包中的人耳,便又暗中寻思:“这件事看来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他如此维护于我,但却又不肯与我相见,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只有凌影——”他低低地,有如呻吟一般自言自语着:“凌影,凌影,真的是你吗?你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却又偏偏不肯见我呢?”

  藏首缩尾的马,被惊得“唏聿聿”昂首不住长嘶。

  管宁心头一惊,伸手打开车门,白衣书生仍然静卧如昔,另一辆车中的公孙左足也在沉沉睡梦中。他心中一叹,觉得这位浪迹风尘的武林异人,在身受重伤之后还能如此沉睡,的确是种福气。

  他却不知道,公孙左足此刻还能沉睡的原因,却仅是因为吴布云以和缓的手法,点了他的“睡穴”而已。

  他见了车内的两位武林异人都安然无恙,方自透了口长气,突地觉得天地间此刻竟是沉寂如死,方才的马嘶声、呻吟声,已全部停顿,除了呼呼的风声外,四下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在如此寂寞的深夜,他突然发觉,静寂,有时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于是他便干咳一声,但咳声一住,四下又复寂然。他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将一辆马车从马厩中牵出来,可是——

  当他再去牵第二辆大车的时候,一条淡青人影,突地如飞掠来,灵巧地掠上马车前座。

  接着——第二条人影,也自掠来,这人影来势之速,更远在第一条人影之上。

  已被第一条倏然如飞的人影惊得怔住的管宁,耳边只听得一连串环佩的叮当微响,停留在院中的大车已由这家客栈敞开的大门向外驰去。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彷佛在喊道:“暂时借马车一用……”

  下面的语声,便已全被辚辚的车声,和两匹健马的长嘶掩住。

  这一个突然的变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仅仅是眨眼间事。

  大惊之下的管宁,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等到他定过神来,大喝一声:“慢走。”

  一个箭步掠出大门的时候,这辆大车在沉沉夜影中,已变成了一个朦胧的黑影。

  此刻,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想这变故的严重性。他知道驾走这辆大车的,必定是那罗衣少妇和她的女婢。这样的人物,莫说驾走他一辆车,便是驾走他十辆马车,他也不会觉得心痛。

  但是——他突然想起大车里卧病的人来,他也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感到一阵虚弱的感觉,自脚跟发散,转瞬便蔓延全身。你若是也曾经历过一些突然发生的严重打击,你便也能明了这种感觉的滋味,如若不然,便是用尽世间所有的词汇来形容,只怕也不能形容出这种感觉的滋味。

  大地上的一切,眨眼之间,便都变成为一团虚空。

  他大喝一声,转身扑向仍然停留在马厩内的另一辆马车边,拉开车门一看,那至今仍是谜一样的白衣人,安静地卧在温暖华丽的锦衾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但是——

  这口气还未透出一半,他的呼吸便立刻又像是窒息住了。

  他想起另一辆大车中,是伤势极重,亟待求医的公孙左足——

  他来不及再想别的,又自狂吼一声,扑向大门。但门外夜色沉沉,寒风寂寂,不但没有车马的影子,就连马车的声音都没有了。

  但是这沉沉的夜色,这寂寂的寒风,此刻却像是泰山巨石般的,当头向他压了下来,他也彷佛承受不住,身形摇了两摇,虚软地倚在门边,于是剎那之间,夜色也消失了,寒风也消失了,在他眼中,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大地又变成了一片虚空和混沌。

  这件变故发生后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他不敢想象,更无法弥补。他紧握着一双拳,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捶了两下,暗中责备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那辆大车牵出来。假如他先将公孙左足抱到另一辆大车,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吗?纵然将两辆大车都一齐牵到门口,又有何用?一个人,又怎能同时驾驶两辆大车呢?

  于是他紧握着的双拳,又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捶了两下。

  就在他深深自惭自愧,自责自疚的时候,暗影中又突地缓缓地踱出一条人影来,一面在独自冷笑着。寒风,将他这森冷的笑声,传入管宁的耳里。他下意识地转目望去,瘦颚谭菁已自踱到他身侧来了。

  他眼中虽然接触到这条人影,心里却仍然是空空洞洞的。瘦颚谭菁奇怪地打量了他两眼。这终南的名剑手,虽然早已知道他师兄“乌衣独行”已在四明山庄遭人毒手,是以便兼程北来,想在北京城中,寻访那传言已被一个富家少年带回北京,并且也受了重伤的凶手,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年,便是他自己此来寻访的人物。

  他无意之中,遇着多年以前,在黄河江船上,使完全不识水性的他受尽折辱而几乎丧生的仇人,报却了久久郁积于心的深仇,又以冷言热讽,将那罗衣少妇说得五内焦急,立刻冒着风雪赶走。一夜之间,他一连做了两件得意的事,此刻便不禁有些飘然的感觉,恨不得能找个人来分享他此刻的快乐。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缓缓地道:“人生百年,拍掌来去,身外之物,更是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你不过只是失去了一辆马车而已,又何必如此愁苦?”

  语声微顿,抬目望处,却见这少年仍是呆呆地望着自己,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似的。他的双眉微皱,沉声又道:“少年人,我说的话,你可听到没有?”

  管宁目光一瞬,缓缓垂下头,低语道:“这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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