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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这种判断中虽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直觉,但多少也有着事实根据,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现身,击毙囊儿的瘦怪老人,大厅中突然失去的茶杯……件件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却不能将这些原因说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吴布云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来的所做所为,没有一件不是大大超出天理国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没有一个不将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阁下却对此人如此,岂非是为虎作伥?此事若让天下武林人知晓,对阁下可是大为不利,那时——嘿嘿,不但阁下日后因之受损,只怕性命也难保全——”

  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难免惺惺相惜。吴布云虽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得一些辱骂管宁的话,以为管宁与那白袍书生狼狈为奸,但此刻,他见管宁与此白袍书生真是素不相识,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说出这番话。

  哪知他目光抬处,却见管宁双目茫然望着天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这番话似的。管宁呆了良久,突地垂下目光,问道:“阁下既对他的事迹知之甚详,大约对此人的姓名来历也知道了?”

  吴布云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此人的姓名来历,日后你自会知道。”语气中充满怨恨,言下之意,竟是连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说将出口。

  管宁呆呆一愕,叹道:“阁下既然不愿说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无法相强。但阁下赌约既输,阁下若是遵行诺言,便请阁下将在下等带到妙峰山去,拜见那位神医,否则阁下只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强。”

  他见这少年吴布云对那白袍书生如此愤恨,心中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勉强人家做自己极为不愿做的事。

  吴布云剑眉一轩,怒道:“方才我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吗?”

  管宁又自长叹一声,道:“阁下所说的话,在下自然不会没有听到。但在下曾对此人有过允诺,此事说来话长,阁下如果有意倾听,在下日后再详细说给阁下知道,无论如何,在下都要将他的伤势治愈。”

  他说来说去还是如此,吴布云目光凝注,默默地听着他的话,突地狠狠一跺脚,转身走到自己车前,倏然跃上前座。

  管宁只见积雪未融的道路上,被他这右脚一跺之势,竟跺落了个深沉的坑,心头暗骇,转目望去,吴布云手腕勒处,马车一转,已自缓行,不禁为之暗叹一声,亦自上了自己的马车,带起缰绳向前走去。

  哪知身后突又传来吴布云冷冷的呼喝之声:“阁下要到哪里去?”

  管宁转头望去,吴布云马车竟又停下,心头一动,口中喝问:“阁下要到哪里去?”

  吴布云突地跃下车来,飘身一跃,俯身拾起地上马鞭,脚步轻点处,身形倒纵,头也不回,竟又落回马车前座,口中一面冷冷喝道:“妙峰山!”

  管宁大喜道:“阁下可是要带在下一起去?”

  吴布云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目中的光采,却像困恼已极,冷哼一声,皱眉喝道:“难道在下还会失信于你不成?”

  管宁极目前望,前面天色瞑瞑,似又将落雪,右手一带缰绳,跃下车来,将马车缓缓转过头,跟在吴布云的马车之后。

  但听吴布云口中两声长啸,扬起马鞭,两辆马车,便自向前驰去。他啸声之中竟似乎充满怨恨之意,又似乎是心中积郁难消。管宁心中一动,忖道:“难道此人心中,也有着什么难以化解的心事?”

  走尽小路转入官道,天色变得越发沉重。

  是以官道虽阔,行人却不多,这两辆马车,还可并肩而行。管宁转目望去,吴布云仍然一言不发,目光低垂下,两道被毡帽边沿盖在下面,几乎隐约难见的修长剑眉,也自深深皱在一处。

  “他究竟有何心事呢?我叫他做的,亦并非什么困难得难以做到的事呀?”

  管宁心中正自暗地寻思,吴布云却又冷冷说道:“妙峰山离此已不远,未至彼处之前,我却有几件事要告诉于你。”

  他一清喉咙,神色忽地变得十分郑重,缓道:“妙峰山虽是一代名医所居,却实无异于龙潭虎穴,你我此去,不但吉凶难料,而且是否成功,亦未可知。就凭你身上的这点武功,要想见到此人之面,实在是难如登天,就算是我——哼,也只有三分把握,你切切不可将此事看得太过容易。”

  管宁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大感惊异,暗忖道:“医者仁心,本应以救人活命为天职,他却又怎的将之说得如此凶险?”

  却见吴布云似乎又暗中一叹,目光远远望向昏暗苍穹的尽头,又道:“你并非武林中人,当然不会知道江湖上此刻表面看来平静,其实却已掀起一阵巨浪。武林中各门各派,甚至一些久未出山行道的掌门高人,也都纷纷离山而出。这为了什么,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管宁心中一动,脱口问道:“难道就是为了四明山庄中所发生之事?”

  吴布云哼一声,道:“正是。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车中之人,此刻已成了武林中众矢之的,至于阁下嘛——哼,也是武林中人极欲一见的人物,其中尤以终南、罗浮、武当、少林,以及太行这些门派,各有门人死在四明山庄之中,自然更不会放过你们。”

  管宁心头一凛,变色道:“为什么?”

  “为什么?”吴布云低喝一声,突地冷冷苦笑起来,一面说道:“武林中谁不知道四明山庄中伤残的武林高手,个个俱是死在你手中那个魔头的手下?不说少林、武当等派与此事有着切身的关系,便是点苍、昆仑等派,也都将挺身而起,为此事主持公道。此刻两河一带,早已成了风云聚会之地,你车中那人武功虽高,但是他能抵挡得了天下武林高人联手吗?”他笑声一顿,突地长叹一声,又自垂下目光,沉声道:“我此刻将你等带到妙峰山求医,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只怕我也难逃——唉!”他朗声道:“前面青帘挂起,容我先谋一醉,再去妙峰山如何?”

  管宁扬鞭跟去,心中思潮又如潮而生。他倒并非因为听了吴布云的话因而担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之事,而是担心自己不知能否将四明山庄中所发生之事的真相揭开。此事直到此刻,仍然是隐没于五里雾中,连一丝可以追寻的线索都没有。他暗中低语:“那突然失踪的盖碗,到底是谁偷去的?六角亭中突现怪异老人,到底是谁?独木桥前的暗器人影,是否峨嵋豹囊?白袍书生是何时何地中的毒?所中之毒,又是何人所下?”

  这些事除了那白袍书生或可为他解答一二之外,便是谁也无法解答,而这白袍书生偏又失去记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长叹一声,抬头望处,酒家已经到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大步走进酒家,却踉跄走了出来,扑面的寒风吹到身上,已不再能令他感到寒意。回首一望,吴布云苍白的面色,此刻已变得通红。两人在这小小的酒铺中,一言不发地各自喝了些闷酒,此刻心中却已热血沸腾起来。喝酒的时候,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自然不会受到青睐。吴布云安之若素,管宁却是生平第一次遭受到如此冷淡的滋味,因之他离去时便掷出一锭白银,令店小二震惊和巴结。此刻他大步走到车旁,突地大声道:“吴兄,方才你对我说了几句话,此刻我也要对你说几句——”

  他亦自一清喉咙,朗声又道:“第一,我虽不知道公孙前辈怎样受的伤——”

  吴布云冷哼一声,接口道:“公孙前辈所受的伤,便是因为他心痛手足之伤残,奋而和那魔头拼命,真气大大受损,风寒侵体,再加上心情悲愤,因之内外交侵倒在荒山之中,若不是碰巧遇着了我,只怕这位公道正直、磊落侠心的前辈侠士,便也要死在你们的手下。”

  管宁狂笑一声,大声道:“死在我们的手下——嘿嘿,吴兄,你却是大大地错了。小弟我——固然与此事毫无关系,便是我车中的那人,若要取公孙左足的性命,也早已取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吴布云剑眉一轩,方待答话,管宁却又一挥手掌,极快地接着说道:“我还可与吴兄击掌为誓,日后无论如何,我也得将此事的真相寻出。我车中的那位前辈,如真与此事无关,那么——嘿嘿,我倒要看看哪位武林高人对此事如何交代。”

  吴布云冷喝道:“如果是他干的?”

  管宁右掌一握,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朗声道:“他如真是此事的罪魁祸首,那么在下便要将他杀死,为那些屈死的武林高人复仇!”

  吴布云冷笑一声道:“你要将他杀死,嘿嘿——嘿!”

  轻身上马,扬鞭而去,再也不望管宁一眼。

  灰瞑阴暗的天空,果然下起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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