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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软的绳索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竟借着这一挥之势,掠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眼之间,这两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壑。”

  她一边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势,说到这里,手势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身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

  她话犹未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笑道:“你话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人的武功必定是极高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呷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的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壑之边,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之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道前面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一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我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

  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纺机上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靥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愣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色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里,拔起了头上的一根银簪,轻轻向方才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

  剎那之间,她手中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一声气,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都未想到这个老头子会在茶里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倏然泛出喜色,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身体,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

  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觉察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之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感情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所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色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份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

  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竟将她身上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唉——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扶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句怨言。他自幼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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