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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些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字,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这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

  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后,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入其彀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呢?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要受死去的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讪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

  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和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个守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上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能够胡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胡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黯的云层被风吹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扉内,推门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大雨的日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人?

  等到这樵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一身华服但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干咳一声,迎上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来。还有,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烤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乎是件值得惊异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赤红而强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已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与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贫贱,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理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份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切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扉内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曾经说过:“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母亲,却生出了四个最坏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出洁静,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奸宄,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却是最好的母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是清新而潮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身上的湿衣,坐在房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昏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禁又为之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也无法看出这白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

  柴扉外面,突然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道:“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一条翠绿色人影,娇躯一扭,秋波微转,突地噗哧一笑,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的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由门外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为“神剑”,又自称为“娘娘”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的你也来了?”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岂非是件极为奇怪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的他也在这里?”

  倏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高,怎的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里,于是这阵清新而潮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那一身翠装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湿了,因之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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