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古龙 > 失魂引 | 上页 下页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分笑容,因为他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是光辉而灿烂的。他生得虽然困苦,死得却极安乐,他不曾亏负人生,人生却有负于他……

  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极为不公平的吗?

  伏在囊儿的尸身上,管宁哀哀的痛哭了起来,将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泪之中如泉涌地哭了出来。有谁能说眼泪是弱者所独有的?勇敢的人们虽不轻易流泪,但当他流泪的时候,却远比弱者还要流得多哩!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头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头一跳,回头望处,却见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时,又已站在他的身后,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我是谁?你知道吗?”

  痛哭过后,管宁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摇了摇头,道:“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管你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连连点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与你本无关系,与你本无关系。”语声微顿,又道:“那么和谁有关系呢?”

  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又自摇了摇头,道:“和谁有关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哼——我当然不会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双手疾伸,一把将管宁从地上抓了起来,竖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么谁知道?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死人,我不问你,难道去问那些死人吗?”

  管宁双肩被他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他的手掌,但这中年文士的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心中不禁怒气大作,厉声叱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哼哼,还是死了算了。”

  这中年文士双眉一轩,瞬又平复,垂下头去,低声自语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松,将管宁放了下来,连声道:“是极,是极,我还是死了算了。”

  转身一望,见到那只插在地下的铁拐杖,身形一动,掠了过去,将拐杖拔将起来,再一拧身,便又回到管宁身前,将拐杖双手捧到管宁面前,道:“就请阁下用这枝拐杖,在我头上一击,把我打死算了。”

  管宁只觉眼前微花,这中年文士已将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骇然,听了他的话,却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个疯子?天下怎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至于会疯到这种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许久,却见管宁仍在垂首想着心事,双眉一轩,道:“这枝拐杖虽然不轻,但你方才那一挣,两膀之间,至少有着两三千斤力气,这拐杖一定拿得起,来来来!就请阁下快些动手吧!”

  他双手一伸,将拐杖送到管宁的身前,管宁连忙摇首,说道:“杀人之事,我不会做。阁下如果真的要死,还是你自己动手吧!”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凉,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却又不肯动手,难道要叫我自己杀死自己不成?哼!你这种言语反复之人,不如让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方才我是挣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两膀的力气,不会是个疯子。”

  他转念又忖道:“他让我动手杀他,必定是戏弄于我。试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过我多少倍,怎会无缘无故地让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说道:“阁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动手好了。”

  劈手夺过那枝黑铁拐杖,高高举起,方待击下,目光斜处,却见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阖上眼睛,一副闭目等死的样子,举在空中的黑铁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这一刻之中,管宁心中思潮如涌,突地想起了许多事。

  他手中的黑铁拐杖,仍高高举在空中,心中却在暗地寻思道:“我幼时读那先人札记中的秘辛搜奇,内中曾记载着一个完全正常之人,却常常会因为一个极大的震荡,而将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却的——”

  他目光缓缓凝注到那白袍书生的头顶之上,只见他发际血渍宛然,显然曾被重击,而且击得不轻,心念一动,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伤,而将自己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如此说来,他便非有心戏弄于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目光一转,见这中年书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将生死之事,看做与自己毫无干系,因为生已无趣,死又何妨?

  管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一见着这白袍书生,却连头也不敢回,就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显见这白袍书生必是武林之中,一个声名极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满灿烂绚丽的事迹。而如今呢,他却将自己的一生事迹全部忘记。这些事迹,想必全是经过他无比艰苦的奋斗,才能造成的。唉——人们的脑海,若是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无法思想,什么事也不能回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记得,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变成如此,只怕我也会毫不犹疑,心甘情愿地,让别人一杖击死了。”

  一念至此,他突地对这白袍书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举的黑铁拐杖,便缓缓地落了下来,“当”的一声,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睁开眼来,见到管宁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脸上,双眉微皱,怒道:“你看我作什么,还不快些动手?”

  管宁微喟一声,道:“生命虽非人世之间最最贵重之物,但阁下又何苦将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

  那白袍书生神色微微一动,叹道:“我活已觉无味,但求一死了之——”他双眉突又一皱,竟又怒声说道:“你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了,此刻竟又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为我作主吗?”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说的话,他此刻竟还记得,想必他神智虽乱,却还未至不可救药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无名之辈,认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许往事,假以时日,也许能将他的记忆恢复,亦未可知。”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在这一瞬之间,他便已立下帮助此人之心。一个生具至性之人,往往会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却自身的痛苦。管宁此念既生,便道:“小可虽是凡庸之人,却也能了解阁下的心境。阁下如能相信于我,一年之内,小可必定帮助阁下,忆起以往之事——”

  白袍书生神色又为之一动,俯首凝思半晌,抬头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管宁胸脯一挺,朗声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焉能有欺骗阁下之理?阁下若不相信,我也无法,只是要我动手杀死阁下,我却是万万无法做出的。”

  右手一弹,将手中的黑铁拐杖,远远抛出亭外,身形一转,走到囊儿的尸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书生又缓缓垂下头去,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时之间全身竟动都不动。

  管宁俯身将囊儿的尸身抱了起来。眼见这半日之前,还活活泼泼地充满生气的稚龄童子,此刻却已变成僵硬而冰冷的尸身,心中不禁悲愤交集,感慨万千。愕了半晌,转身走出亭外,沿着石阶,缓缓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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