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古龙 > 失魂引 | 上页 下页


  一念至此,心胸之中但觉豪气大作,闪目而望,只见石屋左侧,筑着一条小石阶,蜿蜒通向崖下。

  崖下水影星罗,将天上星月,映得历历可数,竟是一片水田。水田后面,屋影幢幢,像是有着一片庄宅,也有些许灯光,从影中映了出来。

  那垂髫童子囊儿满面惶急之容,望着那锦衣少年,恨不得他马上和自己一起走开,远远离开这诡异的地方才对心思。

  哪知锦衣少年俯首沉思了半晌,竟然大步朝石阶走下去。他暗中长叹一声,也只得紧紧地跟在后面。

  风声穿谷,如怨如诉,四山之下,都像是弥漫着一种凄凉的寒意。

  锦衣少年快步而行,穿过一些田垄,只见左侧是条宽约两丈的大溪,流波荡荡,势甚湍急,右侧峰峦矗列,峭拔奇秀,被月光一映,山石林木,都幻成一片神秘的银紫色。

  对面大山横亘,却在山脚之处,孤零零地建着一座庄院。走到近前,亭台楼阁的影子,都变得十分清晰可见。

  庄院外一道高约丈余的围墙,黑漆光亮的大门,向南而建,此刻竟是敞开着的。门上的紫铜门环,在月光下望去,有如黄金一般。

  锦衣少年在门口一顿步,伸出手掌重重拍了拍门环,铜环相击,其声锵然,在空山之中,传出老远,余音袅袅,历久不绝。

  但门内却仍然是一片寂然,连半点响应都没有。锦衣少年剑眉一皱,正待闯入门去,哪知身后蓦地“阁”的一响。

  他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刷地跃开三尺,“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回身持剑,闪目而望。月光之下,只见一只青蛙,纵跃如飞地向水田中奔去,囊儿睁着大眼睛,呆呆的望着自己,四下仍是一片静寂,甚至静寂得有些可怕了。

  他心中不禁哑然失笑,暗道一声:“惭愧!”转身向门内走去。

  他一脚跨入门里,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呆呆地站在门口,几乎再也没有勇气,向里面跨进一步。

  这黑漆大门内的院落里面,竟然躺着一地尸身,死状竟也和先前那石屋之中的两个彪形壮汉一样,全身上下,一无伤痕,头顶却被打成稀烂。清冷的月光,将地上的血渍,映得其红如紫,院落里、大厅内,灯光昏黄,从薄薄的窗纸里透了出来。

  锦衣少年胆子再大,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冷汗涔涔而落。

  囊儿在后面悄悄地扯着他的衣襟,却已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仗剑而立,只觉吹在身上的晚风,寒意越来越重,脚下一动,方待回身而去,但心念一转,便又自暗中低语道:“管宁呀管宁,你既然已走到这里,无论是福是祸,你也得闯上一闯了。你平常最最轻视虎头蛇尾之人,难道你也变成如此人物了吗?”

  他胸脯一挺,右手微挥,一溜青蓝的剑光,突地一闪,他便在这一闪的剑光中,穿过这满布尸身的院落,但目光却再也不敢去望那些尸身一眼。

  从院门到厅门虽只短短数丈距离,但此刻在他眼中,却有如中间阻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几乎是不可企及的漫长。

  他缓缓登上石阶,用手中剑尖推开大厅前那两扇半掩着的门,干咳一声,沉声道:“屋内可有人在?但请出来说话。”

  屋内自然没有响应,厅门“呀”地一声,完全敞了开来。他定睛一望,只见这间大厅之上,竟然无一人影。

  他暗中吐了一口长气,回首望去,那囊儿仍然失魂落魄地跟在自己身后,捧着那方石砚的左手,不住地颤抖着,石砚里满蓄的墨汁,也因之淋漓地四下溅了出来。

  他怜惜地抚了抚这童子的肩头,穿过大厅,目光四下转动间,厅内的茶几之上,仍然放着一碗碗盖着盖子的茶,安放得十分整齐,并没有凌乱的样子。他不禁暗自思忖:“茶水仍在,喝茶的人却都到哪里去了?院落中的尸身俱是下人装束,喝茶的人想必就是此间的主人。”

  他暗中一数,桌上的茶碗,竟然有十七个,不禁又自暗中寻思道:“方才此地必然有着许多客人,但是这些人又都到哪里去了呢?前面的尸身,看来都是主人的家奴,难道他们都是被这些客人杀死的吗?”

  他暗中微微颔首,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有思考的能力,大为满意。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思忖虽近情理,距离事实,却仍相差甚远哩!

  思忖之间,他已穿过大厅,从右边的侧门走了出去。

  厅外一曲回廊,朱栏画栋,建筑得极其精致。回廊外庭院深深,一条白石砌成的小径,蜿蜒着通向庭院深处。

  他手持长剑,一步步走了过去,方自走了三五步,目光动处,忽地望到这条小径两侧,竟然各自倒躺着一个身穿华服的虬髯大汉的尸身,腰侧的大刀,方自抽出一半,身上亦是没有半丝伤痕,只有头顶上鲜血模糊,血渍深深浸入小径旁的泥地里。

  锦衣少年管宁心中一凛,一挥长剑,仍然向前走去,又走出三五步远,却见石径之上,交叉着两柄精光闪烁的长剑。

  他脚步一停,转目而望,小径两侧,果然又倒躺着两具尸身,身躯肥胖,俱是穿着一身劲装。一人左手握剑,一人右手握剑,剑尖虽搭在一处,尸身却隔得很远,而且伏在地上,发际血渍宛然,伤痕竟也和先前所见的尸身一样。

  锦衣少年望着这两具尸身,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时之间,但觉脑海之中,一片晕眩,甚至连惊恐之心都已忘记了。

  前面数步之遥,是个长髯老者的尸身,再前面竟是三个蓝袍道人,并肩死在一处。接着见到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尸身,横卧在路上,身上俱无伤痕,头上却都是鲜血模糊。

  走过这段石径,管宁的一件华丽长衫,已全部紧紧贴在身上。此刻春寒仍是甚重,他却已汗透重衫。

  石径尽头,是个六角小亭,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山石之上。管宁茫然拾级而登,一条血渍,从亭中笔直地流了下来,流在最上层的一级石阶上。他无须再看一眼,便知道这六角亭内,一定有着数具尸身,尸身上的伤痕也和方才一样。

  他暗中默默念了一遍,暗忖道:“虬髯大汉、肥胖剑客、长髯老者、蓝袍道人、僧衣和尚,一共是十个——茶碗却有十七个,这亭子里面,该是七具尸身吧?”

  他见到第一具尸身之时,心中除了惊恐交集,还有一种混合着愤怒与哀伤的情感。兔死尚有狐悲,当人们见到人类尸身的时候,自然也会觉得悲哀的。

  但此刻他却像是有些麻木了——这是因为过度的惊恐,也是因为过度的哀愤,因之,他竟能在心中计算着这冷酷的问题。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他茫然向亭中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足丐者,倒卧在石阶之上,一颗头发蓬乱的头颅,垂在亭外,从他头上流出的血渍,便沿着石阶流下。

  一个满身黑衣的瘦削老人,紧紧地倒在他旁边,一根隐泛乌光的拐杖,斜斜地插在地上,入土竟有一半,将四侧的石板,都击得片片碎落,显见这跛是丐者死前一掷,力道是何等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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