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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老家人点点头,道:“他的风湿早已入骨,早已是个废人,能拖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胡力悲伤,还是在向柳长街乞怜恳求,求他不要说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长街看看他,终于也点了点头,叹道:“不错,他一定是病死的,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

  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长叹,道:“谢谢你,你实在是个好人,老爷子并没有看错你。”

  他叹息着,慢慢地从柳长街面前走过,走出长廊。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要到哪里去?”

  “去替老爷子报丧。”

  “到哪里去报丧?”

  “到秋夫人那里去。”老家人的声音里,忽然又充满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爷子也许不会病得那么重。现在老爷子既然已走了,我当然一定要让她知道。”

  柳长街眼睛里发出了光,又问道:“难道她还会到这里来吊祭?”

  “她一定会来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来。”

  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里提着的灯笼,很快就被雨打湿、打灭。

  但他却彷佛完全没有感觉到,还是将这没有光的灯笼提在手里,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临,笼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偻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里,龙五才叹息了一声,道:“这次你果然又没有算错,胡力果然没有让你失望。”

  柳长街也在叹息。

  龙五道:“但我却还是不懂,秋横波为什么非来不可?”

  柳长街道:“我也想不通。”

  龙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相信,无论什么事,迟早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转身凝视着龙五,忽然又道:“有句话我劝你最好永远不要忘记。”

  龙五道:“哪句话?”

  柳长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无论谁犯了罪,都休想逃出法网。”

  黄昏。

  每一天都有黄昏,但却没有一天的黄昏是完全相同的。

  这正如每个人都会死,死也有很多种。有的人死得光荣壮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贱。

  胡力至少死得并不卑贱。

  来灵堂吊祭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门生故旧,也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其中就只少了一个人。

  相思夫人并没有来。

  柳长街也并不着急,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龙五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拦阻。他知道龙五一定会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横波一定会来。

  ——见了徒增烦恼,就不如不见。

  秋横波既然要来,龙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龙五走,直送到路尽头,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什么时候?”龙五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柳长街笑了笑,道:“当然是你在喝酒的时候。”

  龙五也笑了,微笑着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楼喝酒。”

  灵堂就设在这古老而宽阔的大厅里。

  现在连柳长街都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灵堂里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和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守着胡力的灵柩。

  现在夜已很深。

  阴森森的灯光,照着他疲倦苍老的脸,看来也像是个纸人一样。

  四面挂满了白布挽联,后面堆满了纸扎的寿生楼库,车马船桥,金山银山。

  这些都是准备留在“接三”和“伴夜”那两天焚化的。

  车桥糊得惟妙惟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抽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部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见。

  晚风萧索,灯光闪烁,一条人影随风飘了进来。

  一个披着麻、戴着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着的还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着。

  老家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着跪下;他磕头,老家人也陪着磕头。

  像胡力这样的武林大豪故世后,本就常常会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夤夜来奔丧的。

  这并不能算是奇怪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值得问。

  可是这夜行人却反而在问:“胡老爷子真的已去世了?”

  老家人点点头。

  “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去世了?”

  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得到的。”

  “他老人家是怎么会去世的?”这夜行人显然对胡力的死很关心。

  “是病殁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

  夜行人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我能不能凭吊他老人家的遗容?”这夜行人居然还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干脆,“别的人都能,你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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