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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俞佩玉忽然道:“你不必再叫我四叔了。”

  朱泪儿身子一震,道:“为什么?”

  俞佩玉惨然笑道:“我实在比你大不了许多,你本该叫我兄长的,你不是一直都不愿做我的侄女,一直都希望做我的妹妹么?”

  朱泪儿霍然抬起头来,痴痴地瞧着俞佩玉,也不知是惊是喜?泪眼中虽露出一丝狂喜之色,但瞬即又变得更悲哀。

  俞佩玉望着她那月光照得比鲜花更灿烂的面靥,望着她梦一般朦胧的眼波,心里也是悲不自胜。

  他在心里痛责着自己。

  “我明明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答应她,现在,她的生命已只剩下三个时辰,她这短促的一生,可说从来也没有快乐过,我为什么不肯早些答应她,让她也能多开心些时候。”

  黑衣少年似乎叹了口气,扭转头不去瞧他们,他目光又转入车厢中,这才发现车厢里的木壁上有几行字。

  这是胡姥姥用她那鸟爪般的指甲划上去的,字迹自然不会十分清楚,但依稀仍可分辨出写的是:

  后有天吃,前是天狼,
  天下茫茫,无处可藏,
  一死解脱,尔莫心慌,
  归我骸骨,赠尔……

  朱泪儿将这四行字读了两遍,忍不住道:“天狼?谁是天狼?”

  黑衣少年道:“我就是天狼。”

  朱泪儿瞟了他一眼,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起如此凶恶的名字。”

  黑衣少年道:“这名字并不凶恶,只不过是颗大星而已。”

  朱泪儿道:“大星?”

  黑衣少年傲然道:“史记天官书上说,“参东有大星曰狼”,这颗星肉眼是看不到的,因为它总是随着太阳出没。”

  朱泪儿皱眉道:“除此之外,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名字了么?”

  黑衣少年道:“还有个名字,叫海东青。”

  朱泪儿道:“海东青?这岂非是一种鹰的名字,和‘天狼’又有什么关系?”

  海东青缓缓道:“鹰,岂非就正是天上的狼。”

  朱泪儿叹道:“这两种东西的确都是又残酷,又凶狠,若说狼是野兽中的强盗,飞禽中的强盗就是鹰。”

  海东青冷冷道:“动物中最矫健的也是狼,正如飞禽中最矫健的就是鹰一样。”

  朱泪儿上下瞟了他两眼,道:“胡姥姥拿你和天吃星相提并论,你和那怪物莫非是兄弟不成?但他又白又胖,你为什么偏偏又黑又瘦呢?”

  海东青沉着脸不说话。

  朱泪儿道:“你若是天上的狼,你那兄弟只怕就是天上的猪了。”

  海东青皱了皱眉,还是忍着没有开口。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还想再气气他折折他的傲气,突听“嘶”的一声,俞佩玉忽然将车垫上的缎子撕了下来。

  只听俞佩玉道:“胡姥姥还未将最后一句话写完,毒已发作,那么她还未写出来的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若将她骸骨送回家,她便以何物相赠。”

  海东青眼睛一亮,道:“解药?”

  俞佩玉道:“不错,她在那‘尔’字下面还写了两笔,似乎是个‘秘’字,我想她本要写的必定是‘归我骸骨,赠尔秘方’,这样读起来,不但语气相贯,而且还十分顺嘴押韵。”

  海东青道:“所以你现在就想将她的尸身送回去。”

  俞佩玉道:“但望兄台能将她的住处示知,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海东青默然半晌,道:“她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远,两个时辰内就可赶到,只不过,你怎知这不是她的圈套?”

  朱泪儿道:“不错,她这一定是想将我们骗到她家里去,再来害我们,你想,她的门人子弟若认为是我们将她害死的,又怎肯将解药拿出来。”

  俞佩玉叹道:“但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放过,就算明知这是圈套,我也要闯一闯的。”

  朱泪儿垂首道:“可是……可是我宁愿死,也不能让你再去冒这么大的危险。”

  俞佩玉柔声道:“你想,中毒的若是我,你会不会这么样做呢?”

  朱泪儿流泪着道:“可是我……我实在……”

  海东青忽然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陪你们走一趟,有我陪你们去,纵有危险,也必可对付得了……”

  朱泪儿揉了揉眼睛,大声道:“用不着,没有你去,我们也可以对付得了的。”

  海东青也不理她,忽然撮口轻哨一声,道旁的林木中,就奔出一匹马来,全身油光水滑,显然也是匹千里良驹。

  俞佩玉道:“兄台若肯将此马暂借半日,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敢再劳动兄台的大驾。”

  海东青淡淡道:“此事因我而起,她若毒发不治,我也于心难安,何况,我既说过要去,那就是非去不可的了。”

  朱泪儿撇了撇嘴,冷笑道:“好了不起,好神气,但在我眼里看来,你却只不过是个……”

  俞佩玉不等她说出后面两个字,立刻轻叱道:“泪儿,不可如此说话,海兄对你本是一番好意。”

  朱泪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他说话的那副腔调,却实在叫人听了要气破肚子。”

  ***

  朱泪儿骑在马上,俞佩玉和海东青一旁相随,此时万籁无声,两人施展轻功,也不怕惊动别人。

  走了段路,朱泪儿忍不住问道:“胡姥姥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呀?”

  海东青道:“她有个母亲。”

  朱泪儿讶然道:“这老太婆已老掉了牙,她母亲居然还没有死,这倒真是件怪事。”

  海东青道:“除了她母亲和丈夫之外,她家里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朱泪儿已失声道:“你说什么?她的丈夫?”

  海东青道:“不错。”

  朱泪儿惊笑道:“这老妖怪居然还有个丈夫?”

  海东青道:“大多数女人都有丈夫的,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朱泪儿道:“但江湖中人为什么都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呢?”

  海东青道:“江湖中本都是些孤陋寡闻之辈。”

  朱泪儿嘟起嘴,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她丈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海东青道:“你见到他时,就会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朱泪儿道:“你说话难道非要这么样气人不可?”

  海东青冷冷道:“我生来就是这么样说话的,你若不愿听,就不必问我。”

  朱泪儿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走了段路,突听海东青道:“我看你这几天必定劳累过度,这尸身还是让我一个人来抬吧。”

  原来他们已拆开了车厢,以车厢的木板抬着胡姥姥的尸身,上面还覆着缎子,这分量虽不重,但俞佩玉纵然勉力支持,脚步也已渐渐赶不及那还未全力而驰的奔马,只好向海东青歉然一笑,将担子全交给他。

  朱泪儿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不将她的尸身绑在马上呢?”

  海东青冷冷道:“她无论是死是活,都不够资格坐我这匹马。”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笑道:“可是你现在却在抬着她,难道你将自己看得还不如这匹马么?”

  她以为海东青这次一定要被她问得面红耳赤,答不出话来。

  谁知海东青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匹马已是我的朋友,我自己受些委屈倒没关系,却不能委屈了朋友。”

  朱泪儿怔了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只见海东青平举双手,托着胡姥姥的尸身,非但手伸得笔直,而且肩头纹风不动,脚下也仍是轻飘飘。

  朱泪儿至今还未见过第二个人有如此精纯的功夫,一心想试探试探他的来历,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和胡姥姥有很深的仇恨?”

  海东青道:“嗯。”

  朱泪儿道:“你和她有什么仇恨?”

  海东青道:“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朱泪儿忍住气道:“你难道不能说来听听么?”

  海东青道:“不能。”

  这回答当真是又干脆,又简单。

  朱泪儿气得怔了半晌,反而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她故意顿住了话头,故意不将那是什么好处说出来,谁知海东青非但不问,根本就像是没听见。

  朱泪儿咬了咬牙,道:“你的好处就是会自鸣不凡,自作聪明,自我陶醉,自以为是。”

  海东青冷冷道:“我还有样好处……”

  他也故意顿住话头,故意不说下去。

  朱泪儿暗道:“你要我问你,我也偏偏不问,看你说不说下去。”

  谁知海东青偏偏就不说下去,竟生像已忘了自己方才还有句话未说完似的,朱泪儿等了半天,还是憋不住了,狠狠道:“你还有什么好处?”

  海东青道:“我还有样好处,就是从来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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