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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俞佩玉走出了那纸阁,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这衣服自然也是高老头为他准备的。

  他穿着新的衣服,以新的姿态,重又回到了杀人庄,这世界似乎也正以新的面目在迎接着他。

  初升的阳光普照下,就连这阴森恐怖的“杀人庄”,都充满了花香鸟语再也闻不出半分血腥气。

  俞佩玉走到小溪旁,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只见溪水中一个风神如玉的美少年也正在瞧着他,这少年看来彷佛是俞佩玉,又彷佛不是俞佩玉,这少年的眉目虽似俞佩玉的,但却又不知比俞佩玉的好看多少。

  若说俞佩玉的眉目乃是粗胚,这少年的便已经精制,这少年若是幅名家图画,俞佩玉便是俗手临摹的赝品。

  俞佩玉也不觉瞧得痴了,喃喃道:“这难道就是我么?……俞佩玉呀,你要记得,这面目不过是你暂时借来用用的,你切莫忘了自己。”

  突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俞佩玉余悸犹在,仍不自觉地闪身掠到假山后,只见几个人谈谈说说,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笑道:“江湖传言,将这‘杀人庄’说得那般神秘,简直好像是魔宫地狱似的,今日看来倒也普通得很。”

  另一人道:“你不想来杀人,也不会被杀,只不过是来吊丧的,‘杀人庄’在你眼中看来,自然普通得很。”

  第三人笑道:“其实我来吊丧是假,想来见识见识这‘杀人庄’倒是真的,若不趁这机会来,我走进‘杀人庄’,还想活着走出去么?”

  几个人谈笑而过,俞佩玉心念一动,也跟了过去。

  还未走到正厅前,便已瞧见前面挤着一大群人,俞佩玉被挤在人丛里,简直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一人道:“他死的虽不光荣,但丧事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道:“这还不是瞧他爹爹的面子。”

  俞佩玉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含笑道:“各位吊祭的,却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

  那人皱着眉回过头来,满脸不耐烦的神色,但瞧了俞佩玉一眼后,面上竟立刻露出了笑容,道:“兄台原来还不知道,咱们此刻吊祭的,正是当今武林盟主之子俞佩玉。”

  俞佩玉怔了怔,苦笑道:“原来是他。”

  那人一挑大拇指,赞道:“俞放鹤究竟不愧为武林盟主,他儿子死了,他非但毫不追究,还说:‘这不肖子若是活着,我也要为世人除害,但他既已死了,我念在父子之情,少不得要来吊祭于他。’他如此仁义,江湖中谁不相敬。所以那俞佩玉活着时虽不光荣,死后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笑道:“兄台瞧来眼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俞佩玉淡淡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

  那人当真吓了一跳,但瞬即失笑道:“江湖中同名同姓的人,可倒真有不少,只是瞧兄台的人品风采,又比那俞佩玉高明多了。”

  俞佩玉微笑道:“只怕也未必高明多少。”

  说话间,人丛突然两边分开,一个风尘绝代的美妇人,在无数双眼睛的凝注下,神态自若地走了过来。

  俞佩玉认得她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海棠夫人。

  只见她手挽着一个少女,身穿黑衣面蒙乌纱,虽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却可听到一阵阵轻微啜泣声,自乌纱中传了出来。

  俞佩玉瞧不着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谁了,他心头一紧,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觉瞧得痴了。

  海棠夫人若有意,若无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却始终低垂着头,独自啜泣,谁也不瞧。

  海棠夫人这眼波一瞬间虽有风情万种,俞佩玉却也茫然不觉,他眼中除了这少女外,也再也瞧不见别的。

  只听群雄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位姑娘据说就是俞佩玉未过门的妻子,她方才在他灵前,不但哭晕了三次,而且还将一头青丝,生生剪了下来。”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刺痛,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她自己还没有死,叫她莫要伤心。

  但是,这时海棠夫人与林黛羽已走过去了,俞佩玉终于也将那满心伤痛,咬牙忍住,只听又有人叹息道:“俞佩玉有这样的父亲,又有这样标致的妻子,若是好自为之,谁不羡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争气……”

  纷纷议论间,突听一人大声道:“俞佩玉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都不去管他,但他死后若有人谈论他的是非,被我听到,却放不过他。”

  喝声中,一人大步走了过来,满面俱是悲愤之色,分开人丛,昂然而去,正是那义气当先的好汉红莲花。

  俞佩玉眼瞧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和生死至交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竟不敢相认。

  这岂非是世上最令人断肠的时刻,他纵然勉强忍住,也不觉已热泪盈眶。

  幸好这时谁也不会去留意他神色的变化,只因当今天下最受人注意的人物——天下武林盟主俞放鹤——已走了过来。

  他虽然也是满脸伤痛之色,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步履也俱都十分沉重,只差没有流下泪来。

  俞佩玉瞧见此人,但觉心胸俱裂,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无论是悲伤是愤怒,也全都得忍住。

  人丛渐渐散了,每个人走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瞧他两眼,似乎都在惊异着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美少年。

  俞佩玉茫然木立了许久,突然瞧见了姬葬花的脸,也正在瞧他嘻嘻地笑,这张脸看来虽是那么天真而无辜,但此刻俞佩玉却只觉比毒蛇还要可怖,他正想远远走开,谁知姬葬花竟向他走了过来。

  俞佩玉心头不觉一寒:“难道他已认出了我?”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转身狂奔,只有站在那里等着。

  姬葬花竟笔直走到他面前,抱拳笑道:“这位兄台好出众的品貌,在下好生倾慕,不知兄台可否能让在下稍尽地主之谊,到庄里略用两杯水酒。”

  他言语诚恳,笑容温柔,看来正是盛意拳拳,令人难却,若是换了别人,必定坦然无疑,随他去了。

  但在俞佩玉眼中,这温柔的容貌,正无异魔鬼的面具,他话说得越动听,居心越不可测。

  俞佩玉只觉背脊发冷,强笑道:“庄主盛情,在下却不敢打扰。”

  姬葬花笑道:“兄台若不答应,便是瞧不起在下了。”

  他竟拉起俞佩玉的手,往庄院里拖。

  这只手冰冷而潮湿,就像是毒蛇的红舌,俞佩玉又是恶心,又是惊恐,正不知该如何摆脱他。

  突听一个少女的语声娇笑道:“这位客人我家夫人已先约好了,庄主就放过他吧。”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伸了过来,有意无意间往姬葬花脉门上轻轻一按。

  姬葬花竟不能不立刻松手,只见一个身穿着水红轻衫的少女,正歪着头在瞧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顽皮之色。

  姬葬花咯咯笑道:“小姑娘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那翠衫少女嘻嘻笑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吗?”

  姬葬花道:“我正要问她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悄悄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害怕,她就是海棠夫人。”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俞佩玉瞧着他远去,刚松了口气。

  又听那少女笑道:“你瞧着他,难道还舍不得他走,要跟他去不成?”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俞佩玉,俞佩玉倒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少女又道:“你可知道他请你去,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微笑道:“倒还不知。”

  那少女吃吃笑道:“他请你去,只因他从未杀过你这么好看的人,所以想杀一个试试看是何滋味,以我想来,杀你这样的美男子,的确是要比杀那些丑八怪刺激得多。”

  俞佩玉笑道:“你也想试试么?”

  那少女大眼睛一转,娇笑道:“我虽然也想试试,却又怎忍下得了手?”

  她眼波流动,哈哈地笑着,突然塞了张纸在俞佩玉手里,娇笑着转身奔去,奔出数步,又转过头来道:“傻小子,还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快打开纸来瞧瞧呀,艳福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你还不知道?”

  俞佩玉怔了半晌,但闻手掌中已飘来一阵阵醉人的香气,正和海棠夫人身上所带的香气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展开了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今夜三更时杀人庄外,花神祠前,有绝代之名花与百年之佳酿相待于月下,你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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