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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陆小凤好像已把身子的疼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个忽然听见谭叫天在外面唱戏的戏迷一样,忽然跳了起来:“她的人在哪里?你快带我去,不去的是龟孙子的孙子。”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就可以嗅到一阵阵比桂花还香的香气。

  屋子里没有桂花,却有个人,人躺在床上。

  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嗅到这种香气,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气。

  丁香姨的确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这个很香的人!

  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幽雅而安静,充满了一种令人从心里觉得喜悦的温暖。

  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条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

  鲜红的被面,翠绿的鸳鸯,她的脸色嫣红,头发漆黑光亮,显见是刚刚特意修饰过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正在等着。

  陆小凤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故意板着脸,道:“你找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把那五万两银子还给我?”

  丁香姨也故意闭着眼睛,不理他!

  陆小凤冷笑道:“一个人若是有了三十万两黄金,还要五万两银子干什么?”

  丁香姨还是不理他,可是紧闭着的眼睛,却忽然有两行泪珠流下。

  晶莹的泪珠,慢慢的流过她嫣红的面颊,看来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慢慢的走过去,正想说几句比较温柔的话。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来竟像是变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为什么?

  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这张上面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然后他整个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还是那么香,那么美,胸膛还是那么丰满柔软,腰肢还是那么柔弱纤细,可是,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却已不见了!

  阳光依旧照在窗户上,可是这温暖明亮的阳光,却已变得比尖针还刺眼。

  陆小凤闭上了眼睛,彷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张尖锐瘦小的脸,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和怨恨,正狞笑着对丁香姨道:“我砍断你一双手,看你还敢不敢偷我的黄金,我砍断你一双脚,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陆小凤握紧了双拳。

  每个男人都有权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对飞天玉虎本没有怀恨过,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里最多也只不过有点酸酸的惆怅而已。

  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谁也没有权力这么伤害别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农家痛恨蝗虫一样。

  等他再张开眼时,才发现丁香姨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悲伤,忽然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来的,为什么又一见面就要他走?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还是生怕飞天玉虎会突然出现?

  也许那短笺本就是飞天玉虎逼着她写的,也许这本就是个陷阱。

  陆小凤轻轻的放下棉被,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床头,虽然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却已无异给了她一个简单而明确的答复:“我不走。”

  无论她是为什么要他走,他都已决心要留下来,陪着她。

  因为他知道现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别人陪伴的时候,在他寂寞时,她岂非也同样陪伴过他?

  陆小凤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别人纵然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会忘记。

  他一向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丁香姨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除了悲伤外,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激。

  “现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彷佛生怕被人听见:“那三十万两金子,我当然没法子带在身上,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来,他就把我折磨成这样子。”

  ——现在你当然已把金子还给了他,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等他这样折磨过你之后,才肯交出来?那本是他的,你本就应该还给他。

  陆小凤闭着嘴,并没有说出这些话,他实在不忍再刺伤她。

  风在窗外吹,落叶一片片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

  现在应该说什么?安慰已是多余的,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闷了很久,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那三十万两金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只有装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释却令他觉得很意外:“我也是为了那罗剎牌。”

  这理由并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说谎。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带走了罗剎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陆小凤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苏,‘拉哈苏’是当地的土语,意思就是老屋。”

  陆小凤道:“你认得李霞?”

  丁香姨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迟疑了很久才轻轻叹道:“她本来就是我的后母。”

  这回答令陆小凤觉得更意外,她又解释道:“李霞还没有嫁给蓝胡子的时候,本来就是跟着我父亲的!”

  陆小凤道:“你父亲?——”

  丁香姨道:“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李霞是她后母,方玉香却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抢了她后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她表姐介绍的。

  陆小凤忽然发现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得很,就算她已说出来,他还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凄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会被逼着做出一些她们本来不愿做的事,男人非但一点都不了解,而且还会看不起她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这次李霞的做法虽然很不对,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罗剎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黄金,你们的做法本来就一样,你当然同情她。

  这些话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说出来,丁香姨却又看了出来。

  “我说她不对,并不是因为她偷了罗剎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愤:“一个女人若是被丈夫遗弃,无论用什么手段报复都是应该的!”

  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数女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陆小凤只有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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