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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布包,双手奉上:“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

  陆小凤只有接过来,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滋味也并不比被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里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来。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报恩?”

  胜通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三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法子,倒也少见得很。

  ——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那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恩吧!”

  胜通居然没有否认,沉吟着又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但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

  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并不像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一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从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是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为了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了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

  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

  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本只有两间,老和尚死了后,那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

  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

  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布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下。”

  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了唐天容的事。所以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束容貌,都仔细地打听了出来。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脚,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伤非但没有好,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叶孤城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

  胜通道:“刚才我入城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以七博一,赌叶孤城胜。”

  春华楼的那一着“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撼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看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都无法想象。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

  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那位白云城主?”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地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很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

  叶孤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已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是一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比寂寞还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而现在——

  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里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一块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来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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