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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水天姬悠悠道:“宝儿的母亲,虽非死在我母亲手上,但她若未被困在白水宫,或许不致因难产而死,宝儿对我母亲,难免不生怨恨之心。”

  胡不愁颔首叹道:“但如今你母亲却已成了他母亲——已成了他父亲的妻子,他知道这秘密后,又当如何?方大哥又怎忍伤他爱子的心?”

  水天姬黯然道:“何况,宝儿此刻肩上已承担起武林的命运,又怎能让他心里再加上如此沉重的负担,他若永远不知道这秘密,活得必定快乐得很。”

  胡不愁叹道:“但我那方大哥眼见爱子便在面前,却不能相认,这又是多么大的痛苦?”

  水天姬道:“做父亲的宁愿如此痛苦,也不忍令儿子伤心的——天下为人父母者,只怕大多会这么做的。”她凄然一笑,接道:“真诚的爱,原是牺牲,而非占有——为了爱而牺牲自己,成全自己所爱的人,这原本也是件幸福的事。”

  胡不愁凝目瞧着她,久久不能说话。

  ***

  水天姬悄然移开目光,转向万老夫人,道:“他们为的难道只是想见宝玉一面?”

  万老夫人道:“这是最大的原因,但却并非全部原因。”

  水天姬道:“还有什么原因?”

  万老夫人道:“这十七年来,他们已研究出许多武功的奥秘,而他们自己已全无争雄武林之心,他们只愿这些武功之奥秘能得留传后世。”

  水天姬道:“不错,他们心目中之传人,自然就是宝玉。”

  万老夫人道:“方少侠得到这些武功之奥秘后,再战白衣人,胜算必定要增加几分,是以他们必须要在宝玉会战白衣人之前见着他,这也是他们的苦心。”

  水天姬道:“但会战白衣人之期已逼在眼前,宝玉纵然聪明绝项,也未必能在这短短几日间学得这种武功奥秘的。”

  万老夫人道:“行非常之事,自然要用非常的手段,他们必定会先要方宝玉吃许多苦,甚至要他遭受到生死呼吸的危难,这样,才能逼出他潜在的最大智慧——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学得很快的。”

  水天姬道:“不错,练武场上三年,谆谆善诱,也未必能为生死决斗中亲身体验之一剑,在危难中所得之物,是没有别的事能代替的。”

  胡不愁叹道:“不错,他们若要宝儿得到剑中之精萃,他定要先将宝儿置于生死呼吸之决战中,必定要先让宝儿感觉到性命的威胁,然后宝儿才能深切体验到这一剑的奥秘,而且,在这种情况中学得的,也永远不会忘记。”

  万老夫人道:“正是如此。”

  水天姬道:“但还有件事你不知道。”

  万老夫人微微笑道:“世上会有我老婆子不知道的事?”

  水天姬道:“你可知道宝儿的外祖也去了白水宫?”

  万老夫人也不禁动容道:“清平剑客白三空——如此说来,此番方宝玉一去白水宫,岂非祖孙三代都可相见。”

  胡不愁长叹道:“只可叹相见之后,却不能相认,宝儿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突听舱外纷纷大叫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水天姬忍不住扶着胡不愁出去,只见海上飘来一个巨大的包袱,五色的包袱,正是以五色帆密缝紧包着的紫衣侯武功秘笈。

  一个人的尸身攀在包袱上,双手紧紧抓着包袱,他的面目虽已浮肿腐败,但依稀仍可认出是伽星大师。

  胡不愁耸然动容道:“他终于得到了。”

  水天姬道:“但他却已死了,立刻又失去了。”

  胡不愁叹道:“一个人若能得到他平生最最渴求的东西,纵然只是片刻,也如永恒,纵然身死,死也无憾。”

  ***

  方宝玉终于穿过曲折的秘道,到了水娘娘的寝宫——宫中的辉煌灿烂,自是不说也可想象得到。

  一个人端坐寝宫的中央,她身上穿着千百层薄如蝉翼般的轻纱,面上也覆着十余层轻纱。虽然无风,但轻纱仍不住在飘动,她虽然坐在那里动也未动,但整个人却似已要羽化登仙,乘风而去。

  她看来正如雾中的精灵,云中的仙子。她虽然没有动,宝玉也没有瞧见她的脸,却已感觉出她那种绝世的风仪,绝代的美艳。他竟不由自主为之震慑,几乎不能开口。

  只听一个娇媚得无法形容,又清冷得无法形容的语声自轻纱中传出,一字字缓缓说:“很好,你终于来了。”

  宝玉不由自主垂首躬身道:“方宝玉拜见白水宫主。”

  白水宫主道:“你千辛万苦,闯入此宫,想来必定是为了要和我一决胜负生死,却又如何要对我如此礼数周到?”

  宝玉怔了怔,道:“这——”这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白水宫主道:“你入宫之后,已经历了三次生死一发的险难,你难道不恨我?”

  宝玉怔了又怔,道:“这——在下——”

  轻纱中传出白水宫主淡淡的一笑,道:“那么你闯入此宫,又是为了什么?”

  宝玉沉声道:“在下只是为了实践诺言,请宫主——”

  白水宫主道:“好,你不必说了,你任务可算已达成,我答应你。”

  宝玉再怔了怔,他实未想到此事竟有如此容易,当下抱拳道:“多谢宫主。”

  白水宫主道:“你没有事了么?”

  宝玉立刻道:“在下还想请教,方才那——”

  白水宫主道:“人与人之间,关系微妙,你既不知,问他做甚?”

  宝玉沉思半晌,道:“宫主既不说,在下问也无用,只是——总有一日,在下必当再回白水宫,探出这秘密。”

  白水宫主道:“此刻为何不?”

  宝玉道:“此刻在下还有大任在身,不敢轻言生死。”

  白水宫主道:“很好,轻重之分,本应把握。”

  宝玉道:“在下任务既已达成,宫主若不搁阻,在下便当告退。”

  白水宫主道:“你既已进入此宫,想必自能出去,但——你见着我后,为何只问人事,不问武功?”

  宝玉耸然一震,动容道:“武功也可问?”

  白水宫主道:“为何不可,但——你若问我,不如自问。”

  宝玉道:“自问?”

  白水宫主道:“你乃当今武林第一人,你所疑惑之事,必定只有你自己才能答复,你若能澄心自问,必可获益良多。”

  宝玉默默良久,躬身道:“宝玉闻宫主之言,实同醍醐灌顶,恍然而悟——问人不如自问,这道理虽简单,宝玉从来竟未想到。”

  白水宫主道:“你且自问,入宫后这一日之间,武功是否已有精进?”

  宝玉再次默然半晌,动容道:“正是。”

  白水宫主道:“你不妨再问,武功何以精进?”

  宝玉沉思着道:“只因宝玉入宫之后,已曾三次面对剑法中至妙无极之杀手!这三着杀手已划破宝玉脑中之迷雾——”

  白水宫主道:“你更可再问,这三招杀手之间,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宝玉垂下头来,全心沉思。这一次他几乎思索了三个多时辰,他本是站着的,不知何时已坐下,他面前是空空的,不知何时已摆起一桌精美的食物,而且他不知何时已吃下去许多了,虽是奇珍异味,他也吃不出味道。

  白水宫主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瞧着他。

  ***

  突然,宝玉一跃而起,大声道:“第一招与第二招出手虽是一正一反,但正即是反,反即是正,是天下至强至刚之着,而这两招最强处,也就是第三招最弱处,这两招出手犀利,一剑便可制敌于死,但第三招出手却是先将自己置之不胜之死地,只因这两招太强,一击不成,后着便无以为继,正是生而后死,但第三招出手却是天下之至弱,无论什么招式,都足以成为它的后着而有余,是以它后着便可连绵不绝,正是死而后生。”

  他脸上焕发着兴奋的光辉,一口气说到这里,才长长喘了口气,嘴角泛出了笑容,缓缓接道:“是以强即是弱,弱即是强,有余即不足,不足即有余,彼此间看来虽然不相同,其实却有着牢不可分的关系。”

  轻纱中终于传出笑声,白水宫主缓缓道:“不错,这正是武道中至高无上的道理,普天之下,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可替你解释?”

  宝玉躬身道:“此理虽是宝玉想出,但若无宫主启发,亦是不能。”

  白水宫主道:“你先莫谢我,且再问自己,这三招既然有着互为因果,互补盈虚之关系,若是将之融而为一,又当如何?”

  宝玉道:“若能融而为一,必将天下无敌。”

  白水宫主道:“你自问这三招是否可融而为一?”

  宝玉想也不想,道:“必定可以。”

  白水宫主道:“那么,你便该自问,如何才能将这三招融而为一?”

  她说完了这句话,突然飘飘而去,只留下宝玉愕在那里,她的确已留给宝玉一个绝大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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